营地最终选在大竹岚深处一个叫“鬼见愁”的地方。这是一处三面环崖的洼地,只有一条极其隐蔽的裂缝可以出入,形如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瓮。崖壁上垂落着无数粗壮的藤蔓,崖顶林木参天,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即便在正午阳光最烈时,光线也难以直射谷底,使得整个营地常年笼罩在一种幽深潮湿的半明半暗之中。一股山泉从一侧崖壁的石缝中渗出,潺潺流过洼地边缘,汇入下方更深的山涧。在刘克范和几位老练游击队员的勘察指挥下,小青年会的半大孩子们负责砍伐韧性极好的毛竹,拖拽过来。大青年会的壮劳力们则合力挥动沉重的开山斧,砍倒巨大的松木、杉木。整个营地充斥着持续的、沉重而富有节奏的伐木声,以及树干轰然倒地的巨响。
就在这片原始森林的心脏地带,几座极为原始却也极为隐蔽的竹木棚屋拔地而起。骨架用粗壮的树干深深打入泥土,墙壁以劈开的竹片密密编织,屋顶覆盖着厚厚几层防水的树皮、芭蕉叶和松枝,外面再铺上就地挖取的带着草皮的湿泥。棚屋低矮,几乎与周围丛生的蕨树灌木融为一体。营地中央清理出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权作操练场。边缘处,一个更大的草棚充当了“武器库”和“指挥所”。
初期的训练,简陋得令人心酸,却又带着一种原始而坚韧的生命力。
天色未明,冰冷的露珠还挂在草叶尖上,尖锐的竹哨声便划破了山谷的寂静。青年们从阴冷的竹棚里钻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在熹微的晨光中迅速列队。没有整齐划一的军装,只有打着各色补丁、沾染泥土的粗布短褂和裤子。训练从最基础的开始: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对习惯了田间弯腰劳作和山野自由散漫的农家子弟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规矩与束缚。脚步趔趄,方向混乱,队列歪歪扭扭,如同一条生涩蠕动的蚯蚓。
“看齐!看齐!眼睛看前边人的后脑勺!”担任教官的苏坑游击队员老徐,声音洪亮得像山谷里的铜锣,带着浓重的闽西腔调。他黝黑的脸膛绷紧,瞪着眼在前排来回走动,粗糙的大手不时拍打那些歪斜的肩膀和后背,纠正着姿势。刘克范和张涤心也整日钉在这训练场上,亲自示范,反复讲解,嗓子很快变得沙哑。
体能训练更是苦不堪言。绕着洼地、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坡奔跑,一趟下来,腿肚子像灌了铅。用藤蔓将沉重的石块捆缚在木棍两端,模仿刺杀姿势一遍遍向前刺出,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更折磨人的是练“铁脚板”——赤着脚在铺满尖锐碎石、荆棘密布的山坡上反复奔跑、跳跃、匍匐。起初几天,营地里哀嚎声不绝于耳,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互相挑脚底板深深嵌入的碎石、木刺和荆棘尖刺,火堆旁弥漫着草药膏辛辣的气味和压抑的吸气声。林桂生虽还不能剧烈活动,却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拄着根临时削的拐杖,看着那些年轻人龇牙咧嘴挑刺的模样,嘿嘿直乐,还不时沙着嗓子调侃几句:“怕疼?怕疼就回家抱娃娃去!这点苦都吃不得,还想拿枪干革命?”
然而,最核心的难题是武器。那批从婚宴行动中缴获和后来零星补充的枪支,加起来不足十支,且型号杂乱,老旧不堪,子弹更是金贵得像眼珠子,还有十来把土铳。刘克范亲自保管着它们,藏在在指挥所深处一个特意挖出的地窖里,外面还用油布和木箱遮盖。只有最可靠、训练表现最出色的少数骨干,才有资格在极其严密的看管下,进行极为短暂的实弹射击练习。
“每人,最多三发子弹!”刘克范的声音在一处被削平的山壁前,显得异常冷峻。他亲自站在射击者身后,紧紧盯着每一个动作。枪声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山谷里的鸟雀扑簌簌惊飞一片。每一次枪响,都仿佛是打在心尖上,那飞出去的不仅仅是子弹,更是沉甸甸的希望和无比宝贵的资源。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武器,依旧是山野赋予的原始材料,梭标和砍刀。
砍削硬木,制作坚韧的木枪。挑选韧性极佳的老毛竹,削出尖锐如矛的竹刺,在火上烘烤出油,使其更加坚硬。丁南芝成了营地最忙碌的人之一。她不仅要负责众人训练跌打损伤的救治,更发挥了他对闽西山林草木的深厚认知。他带着几个半大的“小青年会”孩子,在幽深的山谷和溪涧边仔细辨识采集。那些颜色艳丽或有特殊气味的植物汁液被小心收集,涂抹在竹矛尖和削尖的木桩上——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坚韧的藤蔓被浸泡、捶打、反复晾晒,编织成一张张结实的大网。更有一种隐秘而残酷的技艺在悄悄传授:选笔直坚韧的楠竹,削成三寸长、一头尖锐异常一头钝圆的竹钉,在桐油里反复熬煮,捞出晾干后硬逾钢铁。使用时,将这些竹钉尖端朝上,密密麻麻地半埋于敌人可能经过的小径、隘口或营地周围的落叶腐土之下,再撒上一层薄薄的浮土落叶伪装。这种无声的陷阱,一旦踩中,足以刺穿厚厚的布鞋和脚掌,剧痛钻心,难以拔除,更可怕的是伤口极易溃烂化脓。这是流传在古老山民中对付猛兽和仇家的阴狠手段,此刻成了革命者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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