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转向傅金光:“红军主力,前几日就在上杭官庄,把金汉鼎一个旅都打掉了!干净利落!”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傅金光刚喘匀的气顿时又窒住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一个旅?都……都打掉了?”
“嗯。打掉了。”傅鉴飞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现在各地都像浇了滚油的干柴,火星子乱迸!土改……开始了。你听说了吧?”
“听……听到些风声……”傅金光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神闪烁,不敢看傅鉴飞的眼睛。
傅鉴飞的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光风声?金光,你告诉我,你那个榨油坊,除了榨油,你还干了什么?放了多少青苗债?名下盘了多少田地山场?还有前两年……徐长工那档子事……经得起查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傅金光心上。他猛地抬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却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钻出来,瞬间就湿透了鬓角和后颈的头发。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后颈,只觉一片冰冷黏腻。
“鉴飞哥!徐长工那个事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主使的,我没有动手,只是他们在议的时候我在场,因为徐长工是油坊的。后面才知道他赤卫队的人。而且,他和董族长的侄女有奸情……这个全湘水湾的人都知道。我……”他想辩解,喉头却像被堵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赤卫队!”傅鉴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就因为是赤卫队的人,才会有事。如果是一般长工,雇工,断然是没人管的。他们现在抓人,就是靠大家来评议,就是平时做的那些事。只要有人咬你一口‘地主’、‘高利贷’、‘谋害穷苦人’,就有可能被抓起来,如果牵涉到命案,又有证据,处决也是可能的!金光,你告诉我,你那些事,经得住咬吗?”
傅金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寒流击中,牙齿咯咯作响。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挣扎:“走?我走了……婆娘,细伢子,还有那榨油坊,屋里的东西……怎么办?都扔下?留在湘水湾?赤卫军……赤卫军总得讲点道理吧?我……我又不是大恶人……”
“讲道理?”傅鉴飞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夜枭的哀鸣,“你跟谁讲道理?我知道你不会动手,你没有那个胆,也不是董族长,他那么老也没有那个力气。但现在董族长已经死了,死了不会不说话,就是他主使,又如何?徐长工这案子,到现在还悬着呢!悬案!悬案懂吗?那就是一把顶在你脖子上的刀!人家随时随地都能把这案子翻出来,扣在你傅金光头上!说你谋害雇工,罪大恶极!到那时,谁替你说理?赤卫队的梭镖枪子儿会听你讲道理?”
傅鉴飞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那双因恐惧而失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判决:“金光,形势比人强!你,没有本钱留在这里跟他们赌‘道理’!”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要走,就趁现在!趁这夜色!立刻!马上!往南,往长汀,或者干脆过江去!走得越远越好!”
“那……那家里……”傅金光像被抽掉了骨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家里?”傅鉴飞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一丝深重的无奈,“你婆娘娃娃,暂时……只能留在湘水湾。动静太大,一起走,谁都跑不了!”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残忍,“婆娘娃娃,也没人会动他。你那个养子,也长大了,那个受伤的脑子,大家都知道不会是他的。”
傅金光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颓然跌坐在凳子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油灯的火苗被破门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扭曲颤抖的阴影,仿佛他整个灵魂都在痛苦地挣扎、撕裂。
这一夜,济仁堂后堂的油灯,彻夜未熄。低沉的交谈声、绝望的呜咽、沉重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又被厚厚的墙壁和浓重的夜色死死捂住,一丝也透不出去。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云层,映在窗棂上时,傅金光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济仁堂。他拒绝了傅鉴飞让佛生护送一程的提议,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融入了武所清晨灰蒙蒙的街巷,朝着湘水湾的方向,蹒跚而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告别他熟悉的一切。
傅鉴飞站在药铺门口,望着那个消失在街角的萧索背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抬头望去,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武所城上空,没有一丝缝隙。这沉重的天幕,仿佛预示着某种无法挣脱的宿命。
时令转眼滑入立夏。自从那夜从武所回来后,他就如同惊弓之鸟。榨油坊的生意彻底停了,巨大的木槌和油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整日把自己关在最里间的卧房里,门窗紧闭,连饭食都让婆娘端到门口。外面稍有风吹草动——邻家狗吠、孩童嬉闹、甚至远处山林里传来的几声布谷鸟叫,都能让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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