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头预感末日将至的困兽,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几天前,他确实偷偷将几封用油布包裹好的袁大头(银元)藏进了榨油坊后墙根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那是他最后的浮财,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感到丝毫安全,反而陷入更大的恐惧:万一被发现了呢?万一有人看见了呢?
这天清晨,天色刚透出一点蟹壳青的微光,整个湘水湾还沉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一片寂静。傅金光如同鬼使神差般,披了件单衣,悄悄溜出了家门。他像个幽灵,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走向村边那座沉寂多日的榨油坊。他并非想去取钱,只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和冲动驱使着他,仿佛只有再去确认一眼那个埋藏地点,才能稍稍安抚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他推开榨油坊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里面充斥着油脂腐败和陈年木料混合的沉闷气味。他屏住呼吸,不敢点亮油灯,摸索着绕过巨大的榨槽,走到后墙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开地面一层薄薄的浮土,抠住一块地砖的边缘。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冰冷地砖的刹那——
“不许动!”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窄巷里响起!声音凶狠、冰冷,带着生杀予夺的决绝!
傅金光浑身剧震,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连回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砰!”沉重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几道迅捷如同猎豹的身影猛扑进来,荷枪实弹!劣质土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梭镖闪着寒光的尖端、还有绑腿草鞋带起的泥屑,瞬间填满了狭窄的空间,将傅金光死死围在墙角!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汗酸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但腰间扎着崭新的皮带,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腰间别着一把擦得锃亮、显然是缴获的驳壳枪。他脸颊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狂热信徒般的亢奋和冷酷的审视。他大步走到傅金光面前,上下扫视着这个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中年男人,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
“傅金光?”后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调却异常冰冷。
傅金光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恐惧已经攫取了他所有的语言能力。
“哼!”后生冷哼一声,不再看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边缘磨得起毛的土纸,纸张粗糙泛黄,上面用浓墨写着字。他像是展示战利品般,“啪”地一声,将这张纸在傅金光眼前抖开。
“认识这个吗?”后生指着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愤怒,“‘控诉状’!湘水湾十八户贫雇农联名摁了手印!控诉你!恶霸地主傅金光!放青苗债,吃人不吐骨头!霸占山地,欺压良善!还有——”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傅金光的耳膜,“前赤卫队员徐长工,是怎么死的?!嗯?!”
“徐长工?”傅金光茫然地抬起头,这个名字他当然熟悉。
后生弯下腰,那张冷漠的脸逼近傅金光,压低的声音:“徐长工,你榨油坊那个长工,三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是怎么回事?嗯?高利贷盘剥,青苗债吸血,名下田产山场无数……你这恶贯满盈的地主老财,还敢喊冤?!”
“给我捆起来!”后生直起身,不再废话,厉声下令。
两个粗壮的赤卫队员立刻扑上来,用粗糙结实的麻绳,将傅金光的双手死死反剪到背后,打了个异常紧实的死结。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钻心的疼痛让傅金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汇入一支沉默而充满肃杀之气的队伍。队伍里还有几个垂头丧气被捆着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被一条长绳串着,在荷枪实弹的赤卫队员押送下,踏上了通往区里那条崎岖不平、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
傅金光被抓走的消息,第二天下午就传到了武所济仁堂。
傅鉴飞并没有其他的办法。当董三的儿子董敬胜说,是赤卫队的人带走的,
又赶紧问“是哪里的赤卫队?”
敬胜说,“不……不认识!全是生面孔!就是湘湖过来的,也是抓到湘湖去关了。”
敬胜说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恐惧,“还有人说……说看见了那张……那张摁了好多红手印的状纸……”
完了!傅鉴飞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那悬着的刀,终究落了下来!
傅鉴飞踉跄一步扶住柜台,只觉得天旋地转。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当初自己还是太犹豫,太心存侥幸!
金光啊金光!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快!”傅鉴飞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快去找人!无论如何想办法疏通!找林桂生!他跟着赤卫队打土豪,听说去了瑞金方向,看能不能找到门路递个话!还有刘克范!他在湘湖学堂当教习,认识的人广!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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