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北风裹着雪粒子,打在户部值房的窗纸上噼啪作响。林砚对着烛火核完第七本赈灾账册,指尖在苏州府发放明细那页停顿——沈砚从江南传回的信里说,知府王敬之总以灾民分散为由拖延发银,昨日竟只发了三百户就称天色已晚,册子上的指印稀稀拉拉,倒像是刻意凑数。
案头的铜壶滴漏指向亥时,窗外的雪又大了些,隐约能听见街面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林砚将信折好塞进袖中,起身时碰倒了案边的茶盏,残茶溅在江南赈灾银专款账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倒让王敬之三个字显得愈发扎眼。
林郎中还没歇着?赵老吏裹着厚棉袄进来添炭,见他对着账册出神,忍不住道,沈砚那几个小子机灵,定能应付。前儿我听驿卒说,他们在村口搭了个棚子,天天把账册挂在竹竿上,百姓围着看,谁也做不了假。
林砚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想起出发前沈砚攥着验银刀的样子——那把刀是他亲手磨的,刀刃映着少年眼里的光,说定让银子一分不少到灾民手里。可王敬之是两朝元老的门生,在江南经营多年,沈砚他们三个年轻小吏,怕是难敌这地头蛇的盘根错节。
赵伯,您帮我看看这账。林砚将苏州府的发放册推过去,按沈砚的信,苏州受灾共两千三百户,可这三天只发了九百户,王敬之的回禀却说已发过半,这里面的数对不上。
赵老吏戴上老花镜,手指点着册子上的数字:这老狐狸怕是在玩一户多领的把戏。你看这页,有个叫李二狗的,指印模糊不说,住址写的柳树巷,可苏州压根没这巷子。他冷哼一声,前几年李嵩就是这么干的,找些流民冒充灾民,领了银子就打发走,账面上倒做得滴水不漏。
林砚指尖在李二狗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忽然想起在清河时,有里正想虚报赈灾粮,被他带着灾民按指印对质,当场戳穿了把戏。那时他就悟透,账本上的数字再清,不如百姓指头上的印实在。
得给沈砚他们送个信。林砚从柜里翻出张油纸,借着烛光写下几行字:李二狗等可疑户住址,带知县同去各村核实;每日发放后,让村长在账册上签字画押,与指印核对。写完又想起什么,添了句若王敬之阻挠,持此信找苏州卫指挥使,就说户部要查军粮协济。
赵老吏看着他盖上部印,忍不住点头:这招妙!苏州卫刚领了军饷,他们不敢不卖户部面子。
将信交给夜驿后,林砚回到案前,重新铺开江南舆图。烛火摇曳中,他在苏州府的位置画了个红圈,旁边注上明日再催沈砚报实账。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图上的位置,那里还贴着片干枯的槐树叶,是离家时从老家树上摘的。
三日后的清晨,雪刚停,驿卒就撞开了值房的门,手里举着封沾着雪水的信:林郎中,江南来的急信!
林砚拆开信时,指尖因急切微微发颤。沈砚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王敬之果使人冒领,昨日带知县查访,柳树巷实为荒宅,李二狗等二十余人均为流民。现与苏州卫联手拘了冒领者,王敬之称病不出,今日定将剩余银子发完,附连夜重造的发放册。
信末还夹着张薄薄的纸,是沈砚画的发放棚子草图——竹竿上挂着账册,下面挤满了灾民,有个小吏正举着验银刀核对银子,旁边注着百姓说,这刀比官印还实在。
林砚将草图抚平,贴在账册首页,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娘前几日腌的咸菜,说要给沈砚他们留着,那时还笑她操心太多,此刻才懂,这些千里之外的牵挂,原是比炭火更暖的支撑。
腊月十五那天,沈砚带着账册和剩余的银子回到京城。少年们脸上冻出了冻疮,棉袍上沾着泥雪,却把装银子的箱子护得严严实实,铜锁擦得发亮。
林郎中!沈砚闯进值房时,靴底带进来的雪水在地上洇出串脚印,他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册子,这是江南十二县的发放总册,每户指印、村长签字都齐,共发了两千三百十七户,余银三百两,是百姓说硬塞回来的,我们买了棉衣,给孤寡老人送去了。
林砚接过册子,指尖抚过密密麻麻的指印——有的印泥淡,是老人枯瘦的手;有的带着泥痕,是刚从田里赶来的农户;还有几个小小的指印,想来是孩童好奇按上的。最后一页,沈砚用红笔写着实收二十万两,用实十九万七千两,民心一两,旁边盖着三个小吏的私章,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官印都郑重。
王敬之呢?林砚抬头时,见沈砚袖口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
他没敢贪,就是想拖延着做人情。沈砚搓了搓手,眼里闪着光,我们把冒领的人交去按察司,他就怕了,后几日跟着我们挨村发银,冻得直哆嗦也不敢吭声。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苏州百姓给您的,说谢谢您让他们过了个暖冬。
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荠菜,带着江南的潮气,还有张字条,是用炭笔写的:雪中得银,如见青天,明年开春,寄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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