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沉闷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往圉城的官道上,马车在颠簸中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压抑的气氛伴奏。
车厢内,董俷与顾雍相对而坐,气氛却比车外的天气还要凝滞。
董俷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似在闭目养神,眼角的余光却始终不离对面的顾雍。
这位吴郡名士,神态自若,仿佛窗外的风声与车内的沉默都与他无关,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一卷书简。
终于,董俷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元叹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如今这天下,黄巾虽平,乱象未止。朝中奸佞当道,地方群雄并起,百姓流离失所,不知何处才是安身之所。”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投石问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雍的反应。
顾雍闻言,缓缓放下书简,目光平和地迎上董俷的视线。
“董将军心怀天下,雍,佩服。”他的回答不咸不淡,既是赞许,又带着一丝疏离。
董俷心中一紧,知道这样的客套话无法探得真心。
他索性将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那份深藏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几乎无法掩饰,但眼底深处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非是俷心怀天下,实乃不忍见生灵涂炭。我自西凉而来,所见所闻,皆是人间惨剧。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只恨俷出身武夫,于经韬纬略一道,终是浅薄了些。”
话已至此,意图昭然若揭。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近乎明示的招揽。
董俷的心跳在胸膛里擂鼓,他死死盯着顾雍,期待着,也畏惧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答案。
他需要顾雍这样的智者来为他擘画未来,来弥补他董氏一族在谋略上的短板。
顾雍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仿佛早就料到董俷会有此一问。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寂静对董俷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将军之志,雍岂能不知。”顾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然雍出身吴郡顾氏,宗族百口,皆系于雍之一身。家父临终前曾言,乱世之中,保全家族方为首要。非雍不愿追随将军建功立业,实乃家族之重,不敢忘,亦不能忘。”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冷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董俷的心上。
他眼中的期待之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熄灭,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家族……”董俷喃喃自语,这个理由如此正当,如此无法辩驳,让他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从内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原以为自己的诚意和展现出的潜力足以打动对方,却忘了,在这个时代,家族的利益永远凌驾于个人的理想之上。
车厢内的气氛彻底降至冰点。
抵达圉城外,马车停下。顾雍整理好衣冠,起身准备告辞。
“董将军,”他站在车门前,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董俷,“临别之际,雍有一言相赠。”
董俷抬起头,眼神空洞。
顾雍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写了一个字,口中缓缓吐出那个音节:“忍。”
董俷瞳孔骤然一缩。
“将军如今势头正盛,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洛阳乃四战之地,更是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将军当忍一时之气,忍一时之辱,待时而动,方为上策。”顾雍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重重投入董俷那本已冰冷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波澜。
他本以为顾雍只是单纯的拒绝,没想到竟会说出这番肺腑之言。
震撼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他连一个顾雍都无法招揽,又谈何与天下群雄争锋?
顾雍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而这一句,更是如惊雷般在董俷脑中炸响。
“若事不可为,”顾雍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风听了去,“将军当思退路。雍凉,乃至更为遥远的西域,天高地阔,亦可为王为霸,未必便输于中原。留得青山,方有柴烧。”
说完,顾雍深深一揖,转身下车,没有再回头。
董俷呆坐在车中,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退守雍凉乃至西域”。
他从未想过退路,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洛阳,盯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可顾雍的话,却残忍地为他揭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失败的可能。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也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刺骨的无奈。
良久,他才走出车厢,跨上战马。
顾雍的身影已经融入了圉城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
董俷勒住缰绳,在城外的高坡上久久伫立,任凭猎猎寒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和战袍。
手中的缰绳被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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