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闻言,眉头微微一拧,目光扫过沙摩柯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并未追问那“天大的烦心事”究竟为何,因为答案似乎已在风中若隐若现。
这老龙岭地势险峻,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作响,也吹来了远处吊脚楼里隐约的草药气息和压抑的哭泣声。
一行人不再多言,在沙摩柯的引领下,穿过几道由巨木搭建的简陋岗哨。
那些五溪蛮的哨兵,个个手持长矛,眼神警惕如狼,但在看到沙摩柯后,纷纷躬身行礼,只是望向董俷和典韦的目光中,依旧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吊脚楼群的中心,最大的一座建筑前,一名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头戴兽骨冠,身披虎皮坎肩,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正是五溪蛮沙摩柯一族的族长,柯大王。
他一见到沙摩柯,便急声用蛮语喝问着什么,随即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董俷身上。
沙摩柯连忙解释,柯大王脸上的焦躁才稍稍褪去几分,但怀疑与戒备并未消减。
他只是朝着董俷沉闷地点了点头,便猛地一甩手,指向吊脚楼的内室,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正是沙摩柯口中,让他叔父头疼的根源。
董俷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竹帘晃动,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从内室走出。
那人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面容清癯,眼神却专注而明亮,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长沙太守张机。
张机的手中端着一个陶碗,碗里是刚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药汁。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屋外多了几个陌生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走到门口,将药碗递给一个早已等候在此的蛮族妇人,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仔细叮嘱着服药的禁忌和时辰。
那妇人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与敬畏。
直到做完这一切,张机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直起身,目光不经意间与董俷对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锁,但那并非敌意,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奈与抗拒。
“董将军,你还是来了。”张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董俷大步上前,抱拳沉声道:“仲景先生,长沙不可一日无太守,荆州亦不能失去先生这等栋梁。城中事务堆积如山,更有黄巾余孽蠢蠢欲动,还请先生以大局为重,随我回去。”
他刻意加重了“大局”二字,试图用官职与责任来压迫对方。
在他看来,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无法抗拒这份来自朝廷大义的召唤。
然而,张机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董俷从未见过的释然与解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董将军,这里更需要我。”他指了指身后的内室,“柯大王的妻子产后风疾,危在旦夕,长沙城里的大夫束手无策,我若不来,她便没命了。”
“先生的医术,董俷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救一人与救一城百姓,孰轻孰重,先生不会不明白!”董俷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他不能理解,一个堂堂太守,为何要为了一介蛮夷妇人,置自己的官身安危于不顾。
“救一人?救一城?”张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与自嘲,“董将军,你可知我坐在长沙太守的官位上,每日批阅的文书是什么?是赋税,是徭役,是无休无止的官场倾轧。我眼睁睁看着疫病横行,百姓流离,却只能签下一纸冰冷的公文,调拨一些杯水车薪的钱粮。我甚至……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该如何握住这把脉的手,该如何分辨药草的寒热温凉!”
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那是董俷在战场上,在那些最纯粹的武人眼中才见过的光芒——一种找到毕生追求的坚定。
“在官场上,我张机,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的官僚。可在这里,”他深吸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那股浓郁的草药味仿佛让他重获新生,“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大夫。我能听到病人的呻吟,能看到家属的期盼,我开出的每一剂药,都能切切实实地挽救一条性命。这种感觉……我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了。”
董俷心头巨震,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张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所熟知的那个温和儒雅、时常带着一丝忧愁的长沙太守,与眼前这个眼神明亮、言语铿锵的男人,判若两人。
张机平复了一下心绪,从怀中取出一卷用布帛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竹简,郑重地递向董俷。
“董将军,我知道你为人仗义,信守承诺。这便是在下的辞官奏表,还请将军代为转呈刘荆州。告诉他,张机无能,不堪太守之任,愿终老于山林,以医术济人,此生再不入仕途。”
不等董俷反应,他又指向不远处一个正好奇探头探脑的年轻弟子,“那是在下的劣徒,名叫中行,为人单纯,于医术上尚有些天分,只是不通世故。我意欲让他留在山中随我钻研医道,只是他家人俱在长沙,还望将军回城后能代为照拂一二,莫让他家人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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