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暴的核心,是怜悯,是痛惜,更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共情。
董俷的目光扫过那些在泥泞血水中翻滚哀嚎的伤兵,他们被同袍们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拖拽着,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像是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也扎进了他的心脏。
“住手!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董俷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嘈杂。
正在搬运伤员的士兵们被他吼得一愣,茫然地停下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刚刚还如魔神般杀戮的少年主公。
他们不明白,为何救人也会被呵斥。
董俷没有多做解释,他大步走到一具被遗弃的尸体旁,利落地抽出两杆断裂的长矛,又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块厚实的内衬袍料。
他的动作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
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他将布料的两端牢牢地绑在两根矛杆之间,一个简陋却结构稳固的架子便赫然成型。
“来两个人,抬这里。”董俷指着矛杆的两端,对离他最近的两个士兵命令道,“把他,小心地放上去。”
他指的是一个大腿中箭、血流不止的年轻士兵。
那士兵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嘴唇早已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虽然满心疑虑,但出于对董俷的敬畏,还是依言照做。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伤兵平移到那块布料上。
奇迹发生了。
当他们再次抬起矛杆时,伤兵的身体被布料稳稳地托住,不再有任何粗暴的拉扯和颠簸。
那年轻士兵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虽然依旧痛苦,但喉咙里压抑的呻吟却轻了许多。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董俷的方向,缓缓地、郑重地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
这一幕,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云。
其余的士兵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恍然大悟的低呼。
他们纷纷效仿,寻找长矛、刀鞘,撕下自己的衣物,一个个简易的担架迅速被制作出来。
搬运伤员的效率和人性化程度得到了质的飞跃。
战场上令人心悸的惨叫声渐渐被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呼吸声取代。
那些刚刚还在鬼门关前承受双重折磨的士兵,此刻躺在担架上,望向董俷的眼神里,除了敬畏,更多了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与信赖。
那是一种将性命托付于你的眼神。
压抑的悲怆氛围,在这小小的发明下,奇迹般地缓和了些许,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温情。
不远处,黄忠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最初的惊愕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深沉的震动。
他看着董俷熟练地指挥、救治,看着他脸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怜悯,一幅幅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交织。
那熟悉的眼神,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指挥若定的气度……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怀疑,在他苍老而坚毅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夜色渐深,残局的清理已近尾声。
董俷独自一人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远处县城的轮廓,任由带着血腥味的夜风吹拂着他疲惫的脸颊。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疾不徐。
董俷没有回头,他知道来人是谁。
黄忠在他身后三步远处站定,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身后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久,黄忠那低沉沙哑,却仿佛能穿透金石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湖面。
“公子,”他没有用“主公”或者任何官职,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私人化的试探,“可是与伏波将军有旧?”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董俷的脑海中炸响!
伏波将军——马援!
那个东汉开国的赫赫名将,那个他前世今生都刻在骨子里的名字!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滔天的巨浪在心底翻涌,但他脸上却强行维持着平静。
他缓缓转过身,迎上黄忠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充满探究与追忆的眼睛。
董俷的嘴角一点点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僵硬而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看似轻松的语气反问道:“汉升将军,何出此言?”
然而,那微不可查的身体僵直,以及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惊涛骇浪,又怎能逃过黄忠的眼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四周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无形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黄忠的眼神愈发深邃,像是在审视一块藏着绝世秘密的璞玉,而董俷则在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抵御着这股几乎要将他所有伪装都剥开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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