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安的右手还维持着捧冰晶的姿势,指尖早冻得发麻。那粒冰晶没化也没碎,倒像把时间钉在了某个瞬间。他缓缓收回手,将冰晶塞进贴身口袋,拉链合上的声响在焚化炉旁格外刺耳——周围太静了,连风都像怕惊扰什么,压着声息。
他背抵炉壁坐下,喘了口粗气。额前白发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分不清是汗还是融雪。右耳的裂口还在渗血,顺着脖颈滑到锁骨,一滴、又一滴,砸在地上,晕开细小的深色痕迹。他扯下卫衣下摆,咬住布条一头,另一头绕着耳朵缠紧,狠狠打了个死结。
疼是好的,至少能让他分清,现在不是数据幻境里的假相。
低头看向左手时,陆平安愣了愣——罗盘不知何时落在掌心,完整得不像话。上一刻在第148章还碎成几片,此刻连道裂痕都没有,指针轻轻颤着,活物似的。他试着松开手,罗盘没掉,就悬在离掌心一寸的地方,稳稳转着圈。
“行吧。”他低声嘟囔,声音有点哑,“又不是头回见这些鬼东西自己长好。”
抬眼时,右眼视野里飘着几道断断续续的光痕,像老电视没信号时的雪花线。他知道那是没清干净的数据流残影,闭了会儿眼再睁开,光痕淡了些。这只眼睛早不对劲了,可他没工夫细查。
手先摸向口袋,确认冰晶还在,才伸手将那截残臂轻轻挪到炉边,用块铁皮盖住——像是怕风一吹,就把这点念想吹没了。
“你说过要留下。”他声音压得很低,“现在换我守着。”
话刚落,头顶突然响起电子音,像是从城市每个角落的广播口涌出来,裹着冷意:“董事会通缉陆平安,活体回收,赏金三亿。禁止致死,违者取消资格。”
声音平得像机器读稿,没情绪,没停顿,连个换气的间隙都没有。三亿听着多,陆平安却清楚,这种组织出价越高,越说明他撞破了他们不想人知道的事。
他没抬头,只是把罗盘攥得更紧了点。
东南方的海平面开始泛白,不是天亮的暖白,是从水下透上来的冷光,裹着点青灰。海面没起波浪,水却在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往上顶,慢慢把海面顶出个平缓的弧度。
一艘潜艇缓缓浮上来。
艇身漆黑,表面刻着暗纹,靠近艇首的地方,嵌着个夜叉面具——獠牙外翻,右脸那道青黑纹路,和张昊生前的一模一样。没开灯,没发信号,就那么停在海面上,静得像尊雕像,等着指令。
陆平安终于抬头。
右眼在这一刻突然亮了下,金光一闪而逝。视野里,东南方的空气裂了道极细的缝,像玻璃刚被划开的印子,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罗盘指针猛地一抖,死死指向那个方向,再不动了。
他没动。
这不是普通潜艇。他能感觉到,艇底连着地脉,和宋家那些阴宅局用的是一路气机。它浮上来不是宣战,是来接盘的——接他刚炸掉的实验场空缺。
“喜欢?”忽然想起烧焦符纸上那两个字,陆平安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
左手慢慢抬到耳边,贴上残臂的断口。冰凉,但不是死物的冷,还带着一丝余温。他屏住呼吸,手臂轻轻一震。
一段声音从残臂里挤出来,像老式录音机卡了带,断断续续裹着电流杂音:“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
顿了顿,像是在攒力气,又像是怕说慢了就没机会:“不是程序,是我自己选的。”
录音到这儿断了。
陆平安没动,也没说话。把残臂放回铁皮下时,动作轻得像在放件易碎品。再低头看掌心的罗盘,指针还在转,频率却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指向,一阵快一阵慢,像在接什么信号。他忽然反应过来,这罗盘不是在预知,是在回应——在和东南方那艘潜艇底下的地脉共鸣。
右眼又闪了次金光。
这次他看清了。空气裂痕深处在动的不是潜艇,是更下面的东西——无数根金属触须,从海底岩层里钻出来,缠在潜艇底部,往地脉主干上接。它们在重组,在重建,速度不快,却稳得吓人。
他们在重铺网。
陆平安慢慢站起来,腿有点软,却撑着没倒。白发被风吹到眼前,他没拨。右手摸向耳钉,铜钱还在,边缘有点烫,像刚被人攥过。
“三亿?”他低声嗤笑,“真当我是做慈善的。”
往前挪了步,停在焚化炉边缘。脚下是烧透的灰,踩上去发滑。他没回头,也没再看那截残臂——张薇已经不在了,他比谁都清楚。
可口袋里的冰晶还凉着,耳边还响着那段录音,掌心的罗盘还发着烫。这些都不是数据能造出来的——数据能造幻象,造记忆,造感情参数,却造不出一个人呛泡泡糖时憋红的脸,造不出她问“能不能留下”时,手指绕着发梢的小动作。
他不是在救一个程序。
是在给一个真正活过的人,讨个说法。
天空的广播又响了遍,内容没变,音量却高了些,像在催。
陆平安抬起左手,罗盘悬在掌心,指针牢牢指着东南。右眼金光再闪,视野里的裂痕被放大——他看见触须的连接点,看见能量流动的方向,还看见潜艇底下藏着的青铜齿轮结构,和墨西哥、日本、埃及那些地方的,一模一样。
他们在复刻,他在看穿。
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泡泡糖,撕开糖纸塞进嘴里。还是草莓味,和那天一样。嚼了两下,腮帮子动了动,轻轻吹了个泡泡。
泡泡没破。
风突然停了。
陆平安盯着海面,罗盘微微震颤。
潜艇上的夜叉面具图腾,在这一刻轻轻动了下——獠牙似乎翘了翘,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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