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香监的路上,雪更重了。御道一侧的石狮子鼻梁上挂着冰凌,像长出两根细牙。夜阑从袖中掏出一条细薄的红纸条:“主子,这东西是午后从翰林院回来的抄录夹缝里挑出来的——还是那句‘火灭灰存’,只不过末尾添了一点:‘灰起于东’。”
“东?”江枝停住脚,目光向着宫城东隅落去。那里是东华门,是碑,是她三番五次立下的“香监封”。她忽而笑了一下,笑意淡薄:“他们在警我,也在吓百官——‘碑下可起灰’。挺会挑地方。”
夜阑压低声:“要不要再加封?”
“封,封得太死,都是我的名字;不封,让他们以为我收了刀。”江枝负手,侧头看风里摇的灯,“加一条:东华门碑下三丈内,禁停脚;谁敢往碑边停一停,膝盖先搁在碑前。我不封物,我封人。”
夜阑“得令”,又道:“南书房再传口谕——陛下问:‘刀若不入,影若不见,三日后小朝,谁来背锅?’”
“这口锅是谁的?”江枝把手伸到雪里抹了一把,雪浆在掌心化成冷水,“告诉南书房:‘锅是影的,手是臣的。’”
她回到香监署时,门口挂着的风铃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院内灯火是“温”的,不旺不灭。案上摆着她让御药房炼的三盏灰,今日添了新的一盏,灰面平平,盏下羊皮未显影。她把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弹,风从窗缝里过,火光微颤,灰面泛起极细的波,羊皮底下慢慢浮出一个极短的折笔——不是“影”,是“东”。
夜阑屏住呼吸:“主子,果真是‘东’。”
“他们把灰撒在了东华门外的风里,”江枝将羊皮取起,“风一过碑,灰就进了鼻。——与其说是吓百官,不如说是逼陛下:‘看,你的碑也挡不住灰。’”
夜阑咬牙:“这是拿陛下的脸做火盆。”
“嗯。”江枝把羊皮卷好,眼底的寒光像剔骨的小刀,“所以明日的第一件事,不是抓人,是让人自己跪到东华门。——我写一纸,请陛下‘开东’半个时辰,许百官过碑见灰。谁敢说闻不到,谁就鼻塞;谁若闻到,就跪下承认影字两个笔画——‘人’与‘彡’。”
“主子这招……”夜阑忍不住笑了一下,“杀人不见血。”
“见血多了,人就麻木。”江枝淡淡,“换口气。”
门外忽地一声折响,廊下一段冰凌断落,砸在青砖上碎成粉。内侍匆匆进来,递上小黄绫:“大人,南书房再有口信——陛下请您夜半赴一叙。”
夜阑看她一眼,低声:“陛下这是要——”
“要看我的刀是不是还在手里。”江枝把黄绫塞进袖中,声音不疾不徐,“我给他看刀,也给他看鞘。——刀在,鞘不远;鞘在,刀不钝。”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吩咐:“把承乾旧廊里撬出的所有炉、灰、豆,一样不差分作三份:一份送刑司,一份送太常,一份……送到弘文馆废社旧舍门口,放在那盏折纸灯下。让他们读一读,看看‘影’的字体,像不像自己。”
夜阑应声,忍不住问:“那小太监李叶,要不要调开?”
“先不动。”江枝薄薄一笑,“他是‘叶’,我就等他翻面。——风雪裂宫,先裂的不是瓦,是人。”她抬头望向夜色,“暗火再燃,先热的不是火,是心。”
风把雪一层层往殿檐上堆,像给这座城披上了又一层裹尸的白。江枝收袖而行,步子依旧稳,像一柄刚擦干净的刀,隐在夜里,反而更亮。
夜深了,皇城的雪势没有停。廊下铜灯照得黄昏般昏沉,宫墙的影子被雪光压得更长,仿佛一只只潜行的兽。
御前风暴的余威仍在,百官噤声,但越是压得死,越容易反弹。
乾清殿外,刑司押解刘言正、陈靖与魏安入狱的消息传遍六部。表面上是“肃清”,可各部衙门暗暗发出一种心惊胆战的躁动。
有人窃窃私语:“御史台一旦空缺,谁来接?”
外阁几位副手互相揣测:“若陈靖不保,皇帝会借机清洗整个阁院吗?”
而士林中年轻的翰林们,更是人心浮动,有人暗中传抄那句“火灭灰存”,在案头添笔作字,仿佛一种默契。
江枝察觉得分明。她夜半回到香监署,盏火渐暗,她看着案上的灰盏,心中清楚:真正的影子,往往不是藏在梁腹炉膛里,而是藏在人心的缝隙中。
外廷更乱。三日之内,工部突然上疏:东华门梁脊裂缝危及城防,需要紧急修葺。兵部同时递奏:边营军械不足,若再三月不补,恐边关失守。户部更附奏:岁收已尽,库银告急。
三份奏折一并呈上,竟都在同一日。
江枝拿到副本,眯眼:“三股折子,出自不同衙门,却同在今日递交。字迹不一,气息相合。——这不是巧合,这是影局在‘借朝务逼宫’。”
夜阑试探:“要不要先封三部,禁折三日?”
江枝摇头:“若真封,百官只会说香监独揽。我要让他们自己露出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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