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束光,不可避免地要照到下一代身上了。
狗剩要上小学了。
镇中心小学的报名日,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的燥热和一种新鲜的喧闹。校门口挤满了家长和孩子,崭新的书包、簇新的衣服、家长们殷切或紧张的面孔,交织成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市井画卷。
许家一行人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迅速扩散又努力压抑的涟漪。三姐是精心打扮过的。一件不知从哪个微商手里买的、仿某大牌的碎花连衣裙,颜色艳丽得有些扎眼;脸上扑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熬夜和焦虑带来的蜡黄与细纹;嘴唇涂着过红的唇膏。她努力挺直脊背,一手紧紧牵着狗剩。狗剩穿着明显不合身(可能是唠叨用旧衣服改的)但洗得发白的衣裤,背着个印着卡通图案、但边缘已经磨损的旧书包。孩子怯生生地,眼睛却亮晶晶的,对眼前的新世界充满了本能的好奇与一丝畏惧。
大锤没来,说是“店里离不开人”,实则是怕见人。唠叨跟着来了,她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一件灰色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挤着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出错的讨好式微笑,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旧塑料袋,里面装着户口本、房产证明(那栋二层小楼的)、防疫本等材料。
慕尘也来了。他沉默地走在最后,穿着洗得发灰的T恤,胡子拉碴,眼神躲闪。他的出现并非自愿,是三姐强行要求的:“你是孩子爹,这种场合不出面,别人更要说闲话!”他来了,却像个局外人,与前面刻意营造“正常家庭”氛围的三人格格不入。
他们一出现,原本嘈杂的校门口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安静。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斜睨,或迅速交错又分开,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窃窃私语声像夏日的蚊蚋,嗡嗡响起:
“看,许三姐来了,带孩子报名呢。”
“哟,打扮得可真……精神。孩子看着倒挺乖。”
“后面那是许慕尘吧?唉,看着老了好多。”
“这一家子居然还一起出来?不是早离了吗?”
“离了也得装啊,不然孩子上学填表怎么写?”
“可怜孩子了,摊上这么一家……”
三姐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和议论,像无数细针扎在背上。她下颌微扬,嘴角扯出一个自认为得体、实则僵硬的弧度,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她用力握了握狗剩的手,低声却清晰地说:“儿子,挺起胸,好好走。咱家不比别人差。”唠叨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手里的塑料袋攥得死紧。慕尘则把脸扭向一边,假装在看校门口的招生简章。
报名流程繁琐而公开。验证材料、填写表格、老师简单问询。当负责登记的中年女老师接过唠叨递上的材料,看到家长信息栏里“父亲:许慕尘,母亲:许三姐”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抬起眼,迅速扫过面前这对“父母”——女人妆容浓艳却难掩憔悴,眼神锐利中带着虚张声势的防御;男人沉默阴郁,目光游离。她又低头看了看怯生生躲在母亲腿边的孩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孩子叫许家栋?”老师确认道(狗剩是大名)。
“对对,许家栋,小名叫狗剩,好养活。”唠叨连忙赔笑解释。
老师点点头,没再多问,熟练地录入信息。只是在“家庭情况备注”一栏,她的指尖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空着。有些事,无需记录在案,这个小镇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更详细的档案。
分班结果要几天后才公布。离开学校时,三姐似乎松了口气,腰板又挺直了些,仿佛打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她对狗剩说:“看见没,妈带你报上名了。以后你就是小学生了,好好读书,给妈争气!”
狗剩仰着小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今天气氛的异样,那些大人的目光和压低的声音让他不安,但母亲话语里的期望,又让他懵懂地觉得,这似乎是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
他不知道,从他踏进这所小学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仅仅是许家栋,更是“许三姐的儿子”、“那个许家的孙子”。他的身上,被无形地贴上了家族的标签,即将带入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残酷的小型社会。家庭的“旧剧本”,将在校园这个“新舞台”上,由他这个无辜的小演员,被迫续演下去。而观众,除了那些熟悉的大人,还将添上更多懵懂却又善于模仿和残酷的——他的同龄人。小镇的流言,从未停止,只是等待新的素材。而狗剩的校园生活,将成为下一季,最新鲜、也最令人唏嘘的剧集。
九月一日,镇中心小学一年级三班的教室。阳光透过新擦的玻璃窗,明晃晃地落在崭新的课桌椅上,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新书本和孩童躁动不安的混合气息。
狗剩——现在该叫他许家栋了——坐在靠墙的第三排。他穿着昨天那身改过的旧衣服,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短了,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书包放在脚边,那个磨损的卡通图案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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