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姓李,是个面容温和的年轻女教师,正站在讲台上,用轻快的语调讲着《入学第一课》,关于纪律、友爱、还有对知识的向往。大多数孩子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新鲜与敬畏,努力跟上老师的每一句话。偶尔有调皮的交头接耳,也被老师温柔的目光制止。
许家栋没有交头接耳。他的坐姿甚至算得上“乖巧”,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桌上,眼睛也看向讲台方向。然而,如果你仔细看他的瞳孔,会发现里面空茫茫的,没有焦距。老师的声音,那些对别的孩子充满魔力的词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传进他的耳朵,变成了嗡嗡的背景噪音。
他的思绪飘在哪里?或许是在“媛配欢”超市后屋那永远弥漫的、混杂着烟酒、廉价香水和积尘气味的空气里;或许是昨晚母亲三姐边给他整理书包,边咬牙切齿的低语:“去了学校给老娘争口气,别像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又或许是爷爷大锤醉醺醺的鼾声,或是奶奶唠叨那永远带着焦虑的、絮絮叨叨的叮嘱……这些碎片,比黑板上工整的拼音字母更真实,也更沉重地占据着他幼小的脑海。
四十五分钟的课,他有四十四分钟在走神。唯一回神的那一分钟,是因为前排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橡皮掉到了他脚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许家栋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嘴唇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眼神里掠过一丝受惊小动物般的惶惑。那男孩捡起橡皮,转回去了,再没看他。
课间十分钟,操场成了欢乐的旋涡。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尖叫、奔跑、追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新奇文具或零食,迅速凭着直觉建立起最原始的友谊联盟。
许家栋独自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他安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渴望加入的急切,也没有被排除在外的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他的“乖巧”在这里成了无形的屏障,将他牢牢隔绝在外。
有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嬉笑着跑过他面前,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女孩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想道歉或拉他一起玩。许家栋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嘴唇翕动,极小极快、含混不清地吐出三个字:“私孩子。”
女孩没听清,愣了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被同伴拉走了。
“私孩子”。这不是学校里会出现的词汇。这是他从大锤醉后的咒骂里、从三姐对慕尘极尽侮辱的咆哮里、从村里妇女指桑骂槐的闲谈碎片里,反复听到的词。他并不确切懂得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意味着多么恶毒的中伤和鄙夷,他只是懵懂地感觉到,当大人们吐出这个词时,总是伴随着强烈的厌恶、愤怒和某种“你低人一等”的意味。这成了他词汇库里,少数几个与强烈情绪挂钩的“大人词”之一。在不知所措、感到威胁或需要表达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抗拒时,这个词就会不受控制地溜出来。
午餐时间,孩子们拿出自带的饭盒,或者去学校小食堂打饭。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许家栋从那个旧书包里,掏出的不是饭盒,而是用皱巴巴的超市塑料袋包着的东西——两包颜色艳丽、包装粗劣的辣条,一袋膨化食品,还有一个塑料瓶装的、色素兑成的“果汁饮料”。
这是唠叨今天早上塞给他的。“咱家栋栋也吃好的!”唠叨说这话时,脸上有种混合着心疼和虚张声势的表情。在她扭曲的认知和拮据的经济里,这些在超市里属于最廉价、最不健康货架的“零食”,因为带着工业化的包装和刺激的口感,反而成了她能给孙子的“好待遇”,是区别于“家里剩饭”的、“有面子”的午餐。她甚至可能觉得,别的孩子带的“家常菜”太“土”,不如这些“有牌子”(尽管是杂牌)的零食“高级”。
许家栋小口吃着辣条,油渍沾在了嘴角和手指上。那浓烈的、人工香精和辣椒素混合的味道,对他而言是熟悉且“美味”的。家里很少正经做饭,超市卖不掉的临期零食、方便面、廉价火腿肠,常常就是他的主食。他的味蕾,早已被这种重口味工业化产品塑造。
他看见旁边座位上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饭盒里是整齐的米饭、清炒的西兰花和切成小块的排骨。小男孩吃得很香。许家栋犹豫了一下,从自己袋子里拿出一根辣条,递过去,小声说:“给你吃。给你吃,给你吃,好吃的,呵呵呵嘻嘻嘻。”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那红油油的条状物,又看看许家栋油乎乎的手和嘴角,犹豫着摇了摇头:“妈妈说,这个不卫生,不能吃。”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许家栋举着辣条的手僵在那里,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受伤。他不懂“不卫生”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不能吃”,以及那话语里隐含的拒绝。
下午放学,家长们等在校门口。那个戴眼镜小男孩的母亲,一个穿着得体、面容整洁的年轻女人,拉着儿子问第一天上学的情况。小男孩叽叽喳喳说着,提到了“有个同学给我吃辣条,我没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