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30年,圣米格尔庄园扩建后的新田区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五年可以让一个少年长成青年,让鞭痕变成永久的疤痕,让秘密的绳结语言从一个守护者传到三个、五个、十个。五年也可以让一座庄园的边界向外扩张整整三里,吞并原本属于丛林的沃土,也吞并原本属于玛雅村社最后的公有土地。
胡安现在二十二岁,脊背因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手上老茧厚得几乎感觉不到锄柄的粗糙。但他的眼睛依然保持着某种清澈的锐利——那是秘密知识的守护者特有的眼神,在顺从的表象下,永远有一部分意识在观察、记录、计算。
此刻,他正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或者说,曾经熟悉但已被彻底改造的土地。
这里是庄园新开辟的剑麻田。剑麻——西班牙人称之为“绿色黄金”的作物,叶子坚韧如皮革,纤维可制绳、织布、造纸,在欧洲和整个殖民地都有巨大需求。为了种植剑麻,庄园主雇人砍伐了整片原始丛林,放火烧掉残留的树根,用牛犁翻开千年来从未被深耕的土壤。
胡安赤脚踩在土地上。触感陌生而令人不安:土壤被犁得过深,失去了自然的层次;烧荒留下的灰烬让土壤变得板结;没有腐殖质的柔软,没有树根交织的弹性,没有那种——用玛雅老人的话说——“活着的呼吸”。
“都站好!”监工曼努埃尔骑马巡视,鞭子指着新划出的田垄,“从今天起,你们二十个人负责这片剑麻田。种植、除草、收割、初加工。记住:剑麻是老爷的新财源,比玉米值钱十倍。谁要是弄坏一株,扣三天工钱!”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议论。不是反抗——五年来的镇压已经教会他们反抗的代价——而是困惑。对于这些祖祖辈辈种植“三姐妹”(玉米、豆子、南瓜)的玛雅农民来说,剑麻是陌生的怪物。它不能吃,不能供奉,不能喂养家庭,它只为了远方的市场和庄园主的钱袋生长。
“监工大人,”一个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的米尔帕呢?”
米尔帕——传统的玛雅家庭玉米田,采用刀耕火种轮作制,一片土地种植几年后休耕,让丛林再生恢复地力。虽然庄园劳役占用了大量时间,但大多数家庭仍保留一小块米尔帕,种植自家食用的玉米和豆子,这是他们与土地最后的直接联系,也是文化身份的核心。
曼努埃尔冷笑:“老爷说了,从今年起,所有劳工的米尔帕必须缩减一半。腾出土地和时间种剑麻。老爷会按市价收购你们的玉米——如果你们还有多余的。”
更压抑的沉默。缩减米尔帕不只意味着食物减少,更意味着与土地神圣关系的断裂。在玛雅传统中,玉米田不只是生产单位,是仪式空间,是与祖先和神灵对话的场所。每一粒玉米都是神圣的,每一次播种都是宇宙重演,每一次收获都是生命循环的庆祝。
现在,这片神圣的空间被剑麻入侵了。
第一天的劳作是痛苦的。剑麻叶子边缘有微小的锯齿,即使小心处理也会割伤手臂。叶汁沾到皮肤上会引起瘙痒和红肿。更难受的是心理上的不适:弯腰种植这种不能吃的作物,感觉像在亵渎土地的本意。
中午休息时,胡安和几个同伴坐在田边的树荫下——这是唯一幸存的几棵树,因为庄园主要求留作标记和遮阳。大家沉默地吃着粗糙的玉米饼,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共同的困惑和悲伤。
“我父亲常说,”最年长的劳工,一个叫托马斯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土地不是财产,是母亲。我们不是拥有土地,是受土地养育。我们耕种时,是在与母亲合作;我们收获时,是在接受母亲的馈赠。”
“但现在,”一个年轻人接口,他叫迭戈,是胡安秘密教授绳结语言的学生之一,“我们在强迫母亲生她不认识的孩子。剑麻……它不属于这里。它是外来的,强加的。”
胡安静静听着。他想起卡梅拉奶奶生前用绳结编码的知识中,有一个特别的图案:“哭泣的土地”。那是由黑色和黄色绳结交织而成的螺旋,黑色代表痛苦,黄色代表干涸。奶奶说过,当土地被迫生产不属于它的东西时,当耕种者与土地失去精神连接时,土地会“哭泣”——不是眼泪,而是通过土壤板结、肥力下降、害虫滋生来表达痛苦。
“看这土壤,”胡安抓起一把土,让它从指间滑落,“太干了,像灰尘。没有蚯蚓,没有虫蚁,没有生命的气息。”
“因为烧荒烧得太狠了,”托马斯说,“老方法是在小片土地上有控制地烧,留下树根固土,让灰烬作为肥料。但西班牙人要的是快,是大面积。他们用牛犁翻开所有东西,破坏土壤的结构。”
“而且剑麻很耗地力,”迭戈补充,“我叔叔在别的庄园种过剑麻。种三年,土地就贫瘠得什么都长不出来了。然后他们就抛荒,去砍新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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