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作制。但不是玛雅传统的土地休养轮作,而是掠夺式的地力耗尽轮作。土地从母亲变成矿藏,从养育者变成被榨取的对象。
下午继续劳作时,胡安仔细观察土地。确实,土壤的颜色不对——健康的雨林土壤应该是深棕色,富含有机质,松软有弹性。这里的土壤是浅黄色,颗粒粗糙,犁过的土块边缘锋利如陶片。挖开表层,下面没有蚯蚓的孔道,没有真菌的白色菌丝,没有那种生命网络交织的痕迹。
土地在死去。缓慢地,无声地,但确定地。
晚上回到茅屋,胡安累得几乎站不稳。伊内西亚已经准备好简单的晚餐:豆子汤和一点点玉米饼——今年自家的米尔帕缩减后,玉米收成减少,必须精打细算。
“哥哥,你的手。”伊内西亚看到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细小割伤,心疼地说。
“没事。剑麻叶子割的。”胡安洗了手,坐下来吃饭。食物少得可怜,但他吃得缓慢,珍惜每一口。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常见。
“我今天听到消息,”伊内西亚压低声音,“老爷打算再扩大剑麻田,可能要再砍一片老丛林。那片丛林里……有祭祀石。”
胡安的手停在半空。“哪片丛林?”
“南边那片,有泉眼的那片。老人们说,那里是雨神查克的圣地之一。泉水终年不干,即使在旱季。”
胡安的心沉下去。他知道那个地方。小时候,父亲曾偷偷带他去过。那里有一块天然的岩石平台,上面刻着古老的符号,虽然被苔藓覆盖,但仍可辨认。泉水清澈甘甜,周围长着特殊的草药。即使在西班牙人严厉禁止传统信仰的这些年,仍有最勇敢的老人会偷偷去那里举行小型仪式,祈求雨水和丰收。
“如果那里被砍伐……”伊内西亚没有说完。
“不只是圣地被毁,”胡安说,“泉眼也会干涸。剑麻的根系很深,会吸干地下水。而且烧荒和犁地会破坏泉水的源头。”
他们沉默地吃完饭。胡安走到墙角,移开松动的土砖,取出卡梅拉奶奶的绳结包。五年了,他已经基本破译了这套系统,甚至发展出自己的补充符号。但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感到绳结的无力——它们能记录知识,能秘密传递,但不能阻止土地被破坏,不能阻止泉眼被吸干。
他取出“哭泣的土地”图案,在手中抚摸。黑黄螺旋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沉重。
“哥哥,”伊内西亚轻声说,“你还记得妈妈说的关于玉米的话吗?”
胡安点头。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说过:“玉米不是我们种出来的,是神赐予的。我们只是帮助它生长。所以每次播种前要祈祷,每次收获后要感恩。如果我们忘记感恩,如果我只把玉米当成可以买卖的东西,玉米就会生气,就会离开我们。”
“剑麻……没有人向它祈祷,”伊内西亚说,“没有人感谢它。它只是被种下,被收割,被卖掉。它在这里没有故事,没有歌谣,没有神灵。这样的作物……土地会接受吗?”
胡安没有回答。但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古老的恐惧,不是对鞭子或牢狱的恐惧,而是更深层的、文明层面的恐惧:当人与土地的关系从神圣合作变成商业榨取,会发生什么?当耕种者不再理解土地的语言,土地会如何回应?
第二天在剑麻田,胡安的担忧开始具体化。
先是工具问题。传统的玛雅农具——木制掘土棒燧石刃锄头——不适合种植剑麻。剑麻需要深植,需要整齐的行距,需要专门的收割刀具。庄园主从梅里达买来了“现代”农具:铁制锄头、铲子、特制的剑麻刀。但这些工具不适合玛雅人的使用习惯,太重,太笨拙,容易损坏,而且需要额外的维护。
“笨蛋!连个铲子都不会用!”曼努埃尔看到胡安笨拙地使用铁铲时,大声嘲笑,“你们这些印第安人,几千年了就只会用木棍戳地。看看文明人的工具!”
胡安低头继续工作,但心中反驳:木制掘土棒不是“原始”,而是适应。它只翻开表层土壤,不破坏深层结构;它允许小规模精准种植,不大面积破坏生态系统;它轻便,适合丘陵地形,不需要畜力牵引。而这些铁制工具,虽然“先进”,却要求土地平坦,要求砍光树木,要求改变整个耕作体系。
然后是种植方法的问题。剑麻必须成行种植,整齐划一,像士兵列队。但玛雅传统的米尔帕是混作:玉米、豆子、南瓜种在一起,高矮搭配,互相滋养。玉米秆为豆藤提供支撑,豆类固氮滋养土壤,南瓜叶覆盖地面保持水分。这是一个自给的生态系统。
“乱七八糟!”曼努埃尔看到有劳工试图在剑麻行间种豆子时大怒,“谁让你们种这些杂物的?只要剑麻!只要剑麻!”
“可是监工大人,”老托马斯小心解释,“豆子可以固氮,让土壤更肥,对剑麻也有好处……”
“老爷说了只要剑麻!听不懂吗?再让我看到别的作物,鞭子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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