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比大凌河的更沉。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崇祯帝朱由检捏着祖大寿奏疏的手指已泛白,奏疏上“愿赴死”三字旁那点墨痕,在他眼中竟似凝血般刺目。案头堆着七份边关急报,最上面一份还沾着驿卒的汗渍,可没有一份像这封奏疏般,让他读得心口发紧。
“以城为饵,以身为炬……”崇祯低声重复,指腹划过“三千将士或成枯骨”几字,忽然将奏疏往案上一放,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悲愤,“祖大寿倒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可他知不知道,福建水师调往登莱,东南海防空虚,倭寇若趁势来犯,东南半壁又要糜烂?”
站在阶下的内阁首辅温体仁忙躬身:“陛下圣明,此乃两难之局。然祖将军所言‘国运之战’并非虚言——后金五万主力胶着于大凌河,实乃天赐良机。若错过此役,待其休养生息,下次南下便是直逼京畿!”
崇祯没接话,起身走到挂着的《大明九边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大凌河的位置。他想起天启七年那场宁远之战,那时袁崇焕也是凭一城之力拒后金于关外,如今祖大寿守大凌河,用的竟是更险的计策。“登莱水师经望海台一败,士气低落,再加福建、广东水师,两万之众能否绕开后金防线?科尔沁部暗通我朝,此事又有几分真?”
“臣已传密信至登莱,令黄龙清点水师残部,据报尚有战船七十余艘,稍加修缮便可启用。”兵部尚书梁廷栋上前一步,递上一份文书,“福建总兵郑芝龙已上表,愿率五千精锐驰援,其麾下战船多为福船,耐风浪、火力强,足以冲破后金河口防御。至于科尔沁部,臣已令宣大总督派人持祖将军信物联络,其首领奥巴虽依附后金,却素来忌惮皇太极,若许以岁赐,必不敢违约。”
崇祯接过文书,目光扫过郑芝龙的名字,眉头稍缓。他知道郑芝龙的水师战力,当年荡平东南海盗,靠的便是这支船队。“宁夏镇与水师合兵,东出大同断后金后路——洪承畴能担此任?”
“洪承畴在三边多年,麾下骑兵皆是惯战之师,且其善筹粮、懂调度,让他统宁夏镇与水师合兵,必能如期抵达。”温体仁补充道,“只是山海关、蓟镇的兵,需暂缓调动,免得中了皇太极‘围点打援’的圈套。”
崇祯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祖大寿计策的精妙,可调兵遣将涉及半个大明的防务,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祖大寿说,要‘三路联动’——大凌河牵敌、水师捣巢、宁夏断后。可他在大凌河能守多久?三万守军,粮草撑得住一月吗?”
“臣已令顺天府、永平府紧急征调粮草,从密道运往大凌河,至少能撑四十日。”梁廷栋连忙回道,“且祖将军在奏疏中提及,已在城内开垦菜田,宰杀战马充作军粮,想来已有久守之备。”
崇祯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奏疏上“臣愿以颈血,护大明边关”的字样,忽然想起祖大寿的父亲祖承训,当年也是在辽东战场上浴血奋战。“朕若准了此策,便是将祖大寿和三千将士推入死地。可若不准,大凌河一破,后金主力长驱直入,山海关危在旦夕。”
“陛下,”温体仁声音陡然提高,“祖将军以身殉国之念已决,臣等若因犹豫错失良机,他日九泉之下,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这句话似戳中了崇祯的痛处。他猛地将朱笔往奏疏上一落,朱砂顺着笔尖晕开,在“臣愿赴死”四字旁写下:“览奏涕零,卿之忠勇,天地可鉴。朕准卿策,三路兵马,朕自调度,必不教卿等孤军奋战!”
写完,他掷笔于案,对梁廷栋道:“传朕旨意——第一,令福建总兵郑芝龙率五千水师,五日内启程,与广东水师汇合,赶赴登莱,归黄龙节制,组成‘奇兵水师’,依祖大寿之计,直捣盛京;第二,令三边总督洪承畴,即刻清点宁夏镇兵马,待水师抵宁夏后,合兵一处,东出大同,断后金退路;第三,令宣大总督卢象升,派人与科尔沁部交涉,许以岁赐两万两,确保水师过境无阻。”
“臣遵旨!”梁廷栋躬身领命,转身便要退下。
“等等。”崇祯叫住他,目光落在奏疏末尾“就算只剩一人,也要把奏疏交到陛下手里”那句斥候队长的回话上,声音软了几分,“再传一道旨意,赏祖大寿蟒袍一件、白银千两,赐其长子祖泽润锦衣卫指挥佥事,以示朕之体恤。另外,告诉祖大寿,朕在京中等他的捷报——他若能守住大凌河,朕必亲自到午门迎接他!”
梁廷栋应下,快步退出御书房。温体仁看着崇祯疲惫的侧脸,轻声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崇祯却没动,重新拿起祖大寿的奏疏,逐字逐句再读一遍。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大凌河城墙上士兵的脚步声。他忽然想起祖大寿奏疏里写的那些战死的士兵——十六岁的民壮、断了胳膊的老兵,他们的血洒在大凌河,而他这个皇帝,能做的,只有让他们的血不白流。
“朕这江山,若再丢了辽东,何谈中兴?”崇祯喃喃自语,将奏疏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龙纹锦盒里。烛火跳动,映着他眼底的决绝,也映着御书房外,那片沉寂的夜色——这场赌上大明国运的仗,从他朱批落下的那一刻起,便已没有回头路。
次日清晨,三道明黄圣旨从紫禁城发出,快马加鞭送往福建、宁夏、宣大三地。而此时的大凌河城上,祖大寿正亲自擦拭着神威炮的炮管,城楼下,士兵们正将新运来的粮草搬进地窖。他不知道崇祯的旨意已在路上,只望着京城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他等得起,可大凌河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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