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春,昌平城外的风还裹着残冬的凛冽,校场冻土上的冰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卢象升勒停枣红马时,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在空旷的校场上格外清晰。他一身绯色官袍衬得身姿挺拔,乌玉带束着腰间,目光却越过躬身迎候的官吏们,落在远处燕山的轮廓上——晨雾中的山脉像沉睡的巨兽,脊梁横亘在天际,默默拱卫着东南方的北京城。
“卢大人,昌平卫将士已列阵等候,查验军纪、校阅武备的流程都已备好。”昌平同知趋前半步,声音带着几分谨慎。昨夜接到传报时,他便连夜清点了卫所名册,生怕这位以刚直闻名的新提督挑出纰漏——谁都知道,卢象升在己巳之变中带着乡勇民团千里勤王,连崇祯帝都召他入宫褒奖,连后金骑兵都曾被他的敢死队逼退,这般人物,容不得半分虚浮。
卢象升却抬手阻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沙场历练出的沉劲:“先看校场,再验兵马。”说罢翻身下马,玄色靴子踩在冰碴上,每一步都陷得扎实,留下串深印。
校场比他预想的更显荒芜。演武台的木柱裂着指宽的缝,露出里面朽坏的木纹;兵器架上的长枪裹着薄尘,枪尖锈迹斑斑;几名值守士兵缩在破旧棉甲里,棉絮从肘间的破洞漏出来,见了他只草草弯了弯腰,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雾。卢象升停在兵器架前,指尖拂过一杆长枪的枪杆,指腹沾了层灰,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便是守护京畿门户的昌平卫?比他当年带的乡勇还差了三分精气神。
“大人,这几年边境无大战,卫所兵久疏战阵,难免松怠。”昌平同知脸上发烫,忙解释道,“再加上粮饷常拖三个月,弟兄们连冬衣都凑不齐,士气实在提不起来。”
卢象升没接话,沿着校场边缘继续走。行至西北角时,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让他顿住脚步。积雪下的碑面模糊,他蹲下身,用袖口拂去残雪,“戚帅练兵处”五个字渐渐显露。指尖触到冰凉的碑石,他忽然想起少年时读《纪效新书》的模样——油灯下,他逐字揣摩戚继光的练兵口诀,连“鸳鸯阵十二人如何配合”都画了图反复推演,那时只觉戚少保是传说中的英雄,却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站在了英雄练兵的地方。
“万历年间,戚少保守蓟州,就在这校场练出了能抗蒙古、平倭寇的戚家军。”昌平同知在旁补充,“只是后来卫所制度松了,这碑也就没人管了。”
卢象升站起身,目光落在石碑上,仿佛能看见百年前的景象:旌旗猎猎,鼓声震地,戚继光穿着银甲站在演武台上,手持令旗指挥士兵列阵,长枪如林,刀光映日,喊杀声能穿破蓟州的晨雾。他忽然抬手对随从道:“把我的书拿来。”
随从连忙从马背上取下布包,里面是本线装的《纪效新书》——封面磨得发白,书页间夹着泛黄的批注纸,连页眉都写满了他的心得。卢象升捧着书,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像是握住了一段未凉的兵魂:“戚少保说,‘兵不练则怯,将不勇则溃’。今日我到这里,便是要接下他的担子。”
当天下午,卢象升的第一道军令便传遍昌平卫:寅时击鼓集合,卯时开始操练,午时习阵法,申时练兵器,酉时讲兵法,缺一不可。他亲自站在演武台上,手里举着《纪效新书》,声音洪亮如钟:“你们是大明的兵,守的是京城的北大门!若鞑子再打过来,你们是想像己巳年那样丢城弃地,还是想拿起兵器保家?”
台下士兵们低着头,没人应声。有个老兵忍不住嘟囔:“练再多有什么用?粮饷都发不下来,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喝粥。”
卢象升听见了,却没发火。他走下演武台,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枪,沉声道:“我给你们说个事。当年戚少保在浙江练兵,也有人抱怨苦、抱怨粮少,可后来倭寇上岸,那些没好好练的兵,一冲就散,连家都守不住;而戚家军呢?凭着鸳鸯阵,杀得倭寇不敢再靠近东南沿海。现在练得苦,是为了将来战场上能活下来,能护住你们的家!”
说罢,他持枪摆出鸳鸯阵的起手式,刺、劈、挑、拨,动作干脆利落,枪尖划破空气的“咻咻”声让台下士兵们瞬间安静。他将枪递给刚才抱怨的老兵:“照着我的动作,练一百遍。什么时候枪尖能稳得像钉在地上,什么时候停。”
老兵接过枪,咬着牙开始练。卢象升则走到队列中,一个一个纠正动作——有的士兵握枪姿势不对,他便握着对方的手调整;有的步伐混乱,他便亲自示范“鸳鸯阵三步一停”的诀窍。太阳升到头顶时,士兵们的棉甲都湿透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人再抱怨——他们看见卢象升也穿着铠甲,铠甲上沾着尘土,后背的汗渍洇出一大片,却和他们一起站在太阳下,没歇过一刻。
接下来的日子,昌平校场彻底变了样。寅时的鼓声还没响,就有士兵提前到校场热身;练阵法时,没人再偷奸耍滑,连最懈怠的老兵都睁大眼睛盯着前排的队列;晚上卢象升在棚子里讲《纪效新书》,士兵们挤得满满当当,连外面都站着人——他们爱听戚家军抗倭的故事,更爱听卢象升说“咱们练好了兵,就能让鞑子不敢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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