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夜,紫禁城浸在难得的静谧里,唯有养心殿的烛火燃得格外炽烈,烛芯爆出的火星溅在金砖地面,转瞬便灭了去。殿内烛火已续至第三轮,黄铜烛台上积起的烛泪如凝霜堆雪,层层叠叠摞成小丘,蜡油顺着台沿缓缓淌下,在案角凝成蜿蜒的泪痕,映得端坐龙椅的崇祯帝朱由检,脸庞愈发沉凝如玄铁。他身着赭黄常服,领口绣着的团龙纹样被烛火染得忽明忽暗,指节分明的手搁在膝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衣料纹路,目光却死死锁在面前的紫檀木御案上。
案上并置着两卷文书,左侧那卷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方才亲自送来的整顿奏报,桑皮纸的边缘还带着宫门外寒风的凉意,墨痕未干,“清查缇骑、整肃诏狱”等字用小楷写得工整,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艰涩——自魏忠贤倒台,锦衣卫积弊已深,涉案者盘根错节,骆养性这封奏报,写的何止是整顿方案,更是满纸的烫手难题。右侧那卷则是份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卷皱发白的密报,粗麻纸的封皮上,“白莲教”三个朱红大字用朱砂掺了水写就,墨迹晕染开来,像三滴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生疼,仿佛稍一触碰,那血色便要顺着指尖渗进心里去。
曹化淳与曹变蛟一左一右分立殿中,两人虽同是躬身垂首,神色气度却截然不同。左边的曹化淳身着宦官蟒纹常服,墨色蟒纹从肩头蜿蜒至下摆,因常年伏案处理文案,衣料已有些许磨损,袖口沾着几片新鲜的墨渍,指缝里还嵌着淡淡的墨痕——分明是刚从东厂那堆积如山的文案堆里抽身,连手都来不及仔细擦拭。他头埋得低,眼尾的皱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刻,双手交叠拢在袖前,指尖却微微蜷起,显然早已瞥见那密报上的字迹,心下正悬着。
右边的曹变蛟则一身玄甲未卸,乌黑的甲片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甲缝里还嵌着昨日演武场的泥点,有些已经干结,有些仍带着湿润的土色,连鬓角都沾着些许尘土。他身形挺拔如松,肩背绷得笔直,眉宇间淬着军人特有的凛冽刚劲,哪怕垂着头,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股压不住的锐气。腰间悬着的佩刀未出鞘,刀鞘上的铜环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偶尔与甲叶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殿内只余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夜巡侍卫甲叶摩擦的动静。崇祯帝沉默了许久,久到曹化淳的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才缓缓抬起手,指节轻叩着那份白莲教密报,声线沉得像是从青砖地底下滚出来,带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凝重:“曹化淳,你且看看,这份密报,可知是何人所递?”
曹化淳闻言,忙上前半步,双手接过密报,指尖刚触到粗麻纸,便觉一阵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展开密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那字迹娟秀却透着股利落,笔锋间藏着几分刻意收敛的劲道——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他躬身回话时,视线已掠过密报中夹着的那张草图,纸上用炭笔勾勒着一个扭曲的莲花印记,花瓣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邪气,看得他指尖微微发颤:“回陛下,奴才观这字迹,倒像是京郊线人‘雀儿’所书——此人在京郊潜伏三载,以货郎身份为掩护,此前递来的流民动向、乡绅异动,桩桩件件都查得详实,从无半分差池,是东厂安插在外最可靠的眼线之一。”
“正是雀儿。”崇祯帝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抬手将密报又往前推了推,示意他仔细看,“上月房山、大兴两县,接连有三个村落的农户凭空失踪,地方官递上来的折子,只轻描淡写说是‘岁末天寒,流民逃荒’,朕初时也信了。可雀儿昨日递来的密报里却说,他悄悄潜进那些空无一人的村落查探,农户家中的农具还靠在墙角,米缸里的粮食尚有余存,连灶台上的碗筷都摆得整齐,唯独每户人家灶上的铁锅,全被人凿了个碗大的洞——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曹化淳的心猛地一沉,他早年在东厂当差时,曾翻阅过前朝白莲教作乱的卷宗,对这些邪祟的门道略知一二。他捧着密报的手紧了紧,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却又不得不承认:“陛下,奴才记得东厂旧卷里提过,这是白莲教的‘净坛’记号!他们说凡俗炊具沾着烟火气,是‘红尘孽障’,聚众生事之前,必会毁掉农户家中的炊具,以示‘脱离红尘,归向白莲’之意……这、这是要聚众谋反的征兆啊!”
密报后半段的附言更是字字扎眼,炭笔写的小字密密麻麻挤在纸页边缘:近日常有身着灰布短衫、头裹白巾的汉子,在房山永乐村一带游走传教,口中念着“弥勒降世,白莲救劫”的口号,见着农户便上前蛊惑,说如今世道混乱,唯有入教才能求得庇护。更甚者,他们还向每户农户索要“香火钱”五两,说是“供奉白莲圣母,可得神佑”,若是有农户不愿缴纳,夜里便会有石块砸门,窗户纸被捅破,院里的鸡鸭被偷走,闹得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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