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婉娘以几块别出心裁的布样“震住”了三位老师傅后,“锦绣染坊”后院那间匠作间,便成了整个染坊最热火朝天、也最“不循规蹈矩”的地方。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婉娘与郑、李、王三位师傅之间形成——质疑依旧存在,但已被对未知色彩领域的共同好奇与探索欲所取代。
婉娘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每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已起身,匆匆用过几口早食,便一头扎进匠作间。那本厚厚的笔记摊开在特意为她准备的小方桌上,炭笔与直尺放在手边,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设想、配方比例、操作步骤以及待验证的疑问。
匠作间里,景象与往日大不相同。除了原有的几口大染缸,旁边又添了几个中小型陶缸和瓦罐,有的里面浸泡着婉娘带来的、或是在府城周边新寻得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原料:某些不起眼的树皮、晒干的特殊花草、甚至是一些矿石的粉末(在确认无害后谨慎尝试)。空气里弥漫的气味也变得复杂起来,除了固有的靛蓝、茜草气息,又夹杂了更多难以名状的草木清香、微涩或略带果酸的气味。
“郑师傅,您看,若是将这柘树皮浸出液,在靛蓝染过一道后,作为罩染,是否能在蓝色底上透出些隐隐的暖褐光泽?或许能得一种更深沉、宛如暮色将临的‘暮山蓝’?”婉娘指着一块刚用不同浓度靛蓝染了数遍的布样,对着光线比划,眼眸亮得惊人。
郑师傅皱着眉,凑近仔细观察布样的色泽变化,又用手指捻了捻布料,沉吟道:“罩染……想法是大胆。但两种不同性质的染料叠加,极易导致色花或后色掩盖前色。需得严格控制前道蓝色的固色程度,以及罩染液的浓度和温度。且这柘树皮液的色素稳定性……”他虽提出困难,但眼中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已然开始思考解决方案。“先拿小块布试!王老头,你那套控制媒染分量的法子,或许能用上!”
另一边,李师傅正对着婉娘提出的“混合茜草与紫草根,尝试调配一种更偏紫罗兰而非正红的颜色”啧啧称奇。“紫草根?那东西上色慢,色光偏暗沉,与茜草的明艳如何调和?比例稍有差池,便是灰败之色。”他摇着头,手下却已诚实地开始称量不同比例的原料。“女娃子,你这想法是险棋。罢了,老夫便陪你走一遭!不过,需得同时试三组不同比例,以作对比!”
王师傅则专注于媒染剂的创新与固色工艺的改进。婉娘提及的某些草木灰(如稻草灰、桑木灰)含碱量不同,对色调的影响,以及尝试用更温和的有机酸(如醋、发酵果液)进行后处理以增强色牢度和光泽度的想法,让他这个“媒染通”大开眼界,又倍感挑战。“慢来,慢来,这碱性强弱需得先测,酸液浓度更要小心,一丝差错,前功尽弃!”
思想的碰撞、大胆的假设、谨慎的验证、反复的调整……匠作间里,争论声、讨论声、器皿碰撞声不绝于耳。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常常是日头已过中天,几人还围着一口刚发生变化的小染缸,观察着颜色的细微转变,忘记饥渴。又或是夜幕早已降临,屋内点起了数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几人仍在比对不同试样的色差,记录着数据。
婉娘全然沉浸在这色彩的迷宫中,废寝忘食。她的脸颊因室内蒸汽和专注而泛着红晕,眼眸却因持续的兴奋而异常明亮,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素净的衣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各色染料斑点,袖口也被药杵、瓦钵磨得起了毛边。她时而在笔记上疾书,时而蹲在染缸前观察,时而与老师傅们激烈讨论,浑然不觉疲累,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这可急坏了一旁的林大山,也愁坏了东家周老板。
林大山守在匠作间门外,或是在院子里踱步,听着里面传出的、他大多听不懂的争论,看着妹妹每日进去时整洁清爽,出来时却鬓发散乱、眼带血丝、身上染污,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想劝妹妹休息,又怕打扰了她那股子难得的痴迷劲头。只能笨拙地一次次提醒:“妹子,晌午了,该吃饭了!”“妹子,天黑了,油灯伤眼!”
周老板的担忧则更深一层。婉娘是他请来的“贵客”,更是他开拓新市场的希望所在。若是这姑娘在自家染坊里熬坏了身子,累出了病,他如何向林家那对爱女如命的父母交代?林家如今可不是寻常庄户,那是有了稳定进项、儿子有本事、女儿更是珍宝的人家。更何况,婉娘若真病倒,这新色研发、蜡染工艺的推进,岂不戛然而止?
两人一合计,别的忙帮不上,在这“后勤保障”上,必须下足功夫,务必把婉娘的身子给护住了!
周老板立刻吩咐下去,染坊小厨房单独开火,专门负责婉娘(连带几位一起熬夜的老师傅)的饮食补养,一切开销从他账上走。林大山则自告奋勇,负责监督婉娘“吃完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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