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十数日的高强度钻研,婉娘虽在汤水补品的滋养下未见消瘦,但眼底那抹因极度专注和睡眠不足而起的淡淡青影,以及周身萦绕的、几乎化不开的染料与思索的气息,却让林大山愈发心焦。他看得出妹妹乐在其中,但也深知弦绷得太紧易断的道理。
这日清晨,婉娘又如往常一般,草草用过那碗必须喝完的牛乳,便欲起身赶往染坊。林大山却罕见地拦在了房门口,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去路。
“妹子,今日…今日先别去染坊了。”林大山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努力寻找着理由。
婉娘疑惑地抬头:“大哥?怎么了?可是周老板那边有事?”她下意识想到的是染坊。
“不是,不是周老板。”林大山连忙摇头,憨厚的脸上显出几分认真,“是…是咱们来府城这些日子,你整日就泡在那匠作间里,还没正经给家里买点东西呢。爹娘,蓉儿,还有你嫂子,肯定都盼着。我想着,今日天气好,咱俩一起去街上逛逛,买点府城的新鲜玩意儿带回去,也…也让你松快松快。”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婉娘,生怕她拒绝。
婉娘闻言一愣,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确实完全沉浸在新技艺的探索中,将出门前对家人的挂念和承诺都暂搁一旁了。看着大哥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一股暖意夹杂着些许愧疚涌上心头。是啊,也该透透气了,那些复杂的配方和未解的难题,或许暂时放一放,反而能有新的灵感。
她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是我想岔了,光顾着自己。咱们这就去,好好给爹娘他们挑些礼物。”
见妹妹答应,林大山顿时眉开眼笑,连日来的担忧散去大半。
兄妹二人稍作收拾,便出了门。府城的白日比傍晚更为喧嚣鲜活。主干道上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金银铺、糕点斋、杂货行、茶楼酒肆,招牌琳琅满目。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时鲜瓜果、精巧玩物,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林大山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带着婉娘穿梭于各个铺面。他为林老根挑了一根质地坚实、镶着铜嘴的乌木烟袋杆,又选了一顶轻暖的狐皮帽子;给王氏买了两块府城时兴的、花色雅致的锦缎料子,一盒上好的梳头桂花油;给芝兰选了一支雕工细致的银簪子和几样新颖的绣样;给蓉儿的则是一对会叮咚响的银铃铛手镯和一大包五彩斑斓的糖果、果脯。每买一样,他都仔细盘算,力求实用又体面,那份质朴的用心让婉娘既感动又好笑。
婉娘自己也挑了些东西,给蓉儿买了个栩栩如生的布老虎,给嫂子选了盒细腻的香粉。逛至一家门面古朴、散发着淡淡墨香和旧纸气息的“墨香书肆”前,婉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虽非士子,但对书籍,尤其是可能涉及草木物产、地理方志类的书籍,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大哥,我进去瞧瞧,你在外头等等我,或者再去旁边看看?”婉娘道。
林大山对书铺没兴趣,便点头:“成,妹子你慢慢看,我去隔壁看看有没有啥好吃的干货,再买点。”说着,便提着大包小包走向隔壁的干货铺子。
婉娘独自步入书肆。店内光线略暗,但十分安静,高高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线装书籍。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标有“农桑”、“本草”、“地方物产”标签的区域。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书脊,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书名。多是些常见的《农政全书》、《本草纲目》翻刻版,或是些地方风物志。
就在她略感失望,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书架最底层角落,有一本蓝色封皮、没有任何题签的薄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似乎久被遗忘。她心念一动,蹲下身,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拂去封面的积尘,露出里面泛黄却坚韧的纸张。并非印刷体,而是手抄的字迹,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开篇几页,记录的竟是各地奇花异草的形态、生长习性,尤其着重描述了其中一些花草根茎、果实、树皮所呈现的颜色,以及在不同水质、季节下色泽的微妙变化,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简略的、关于如何提取和尝试固色的笔记!
这分明是一本不知名先人留下的、关于天然染料植物的私人札记!其中提到的几种植物和颜色,连婉娘都未曾听闻,更遑论尝试。她的呼吸不由得微微急促,如获至宝般一页页翻阅起来,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正看得入神,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忽然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讶异与探究:“姑娘也对《南疆草木杂俎》感兴趣?”
婉娘一惊,蓦然抬头。只见身旁两步外,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他身量颀长,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直裰,布料是寻常的棉麻,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平整。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腰间系着一条简单的深色布带,别无佩饰。他面容清隽,肤色是那种久居室内或常行旅途的、略显白皙的色泽,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颜色比常人略浅些,像是浸在清泉里的琥珀,透着一种温和而专注的神采。他手中也拿着两本书,看似随意,但指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指尖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类似植物汁液或矿物染料的淡淡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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