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婉娘看他,男子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姿态斯文却无迂腐气:“在下唐突,见姑娘翻阅此书甚是专注,故而冒昧一问。此书乃前朝一位喜好游历的散佚文人所着,并非正经本草典籍,流传极少,多是猎奇之言,没想到姑娘会留意。”
婉娘合上册子,并未因对方是陌生男子而过于局促——她此刻心神大半仍沉浸在书中的内容里。她起身还了一礼,声音清晰:“公子客气了。小女子确对此书有些兴趣。书中记载的几种可显色草木,如‘滇南紫金藤’、‘岭南瓜叶黄’,描述虽简,却似有其独特之处,非凭空杜撰。不知公子可知,这些草木在现实中是否真存?其色是否如书中所言?”
男子眼中讶色更浓,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衣着素净、年纪轻轻的姑娘,不仅看得懂,还能立刻抓住书中关于颜色的关键描述并提出具体疑问。他不由得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婉娘手中的册子上,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讨论的兴致:“姑娘好眼力。此书所载,十之七八确有其物,只是多有夸大或记录不全之处。比如这‘紫金藤’,并非滇南独有,西南山中亦有类似藤蔓,其汁液确能在特定媒染下显出带金光的紫色,但极不稳定,见光易褪,且产量稀少,书中却未提及此节。”
“哦?果真如此?”婉娘眼睛一亮,仿佛遇到了极其有趣的谜题,“那若是采摘后立即以蜜蜡或油脂封存,避光处理,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其褪色?又或者,与其他较为稳定的红色染料如苏木共同使用,以苏木之红为底,覆以紫金藤之紫金光泽,或许能得一种更为华贵持久的‘霞影紫’?”
男子闻言,眸光骤然亮了起来,如星子投入深潭。“油脂封存以避光氧化……以稳色打底,覆以易变之色营造特殊光泽……妙啊!”他抚掌轻叹,看向婉娘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惊讶,更添了几分欣赏与遇到同好的欣喜,“姑娘思虑之巧,竟能从这残缺记述中生出如此切实可行的改良之想!不瞒姑娘,在下对此类草木显色之事亦有些许涉猎,家中略有尝试,却常困于色牢与还原两点。姑娘所言‘共同使用’之道,倒是启发了在下……”
两人就此站在书架之间,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从几种罕见染料的提取难点,到不同水质(山泉、河水、井水)对最终成色的微妙影响,再到某些特殊媒染剂(如明矾、绿矾、胆矾)在不同搭配下产生的意想不到的色调变化……话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专业。婉娘发现,这男子不仅见识广博,对许多原理的理解竟颇为透彻,甚至能提出一些她未曾系统总结、却在实际操作中模糊感知到的规律。而男子更是惊异于婉娘虽年轻,且许多说法带着明显的“野路子”经验色彩,但其想象之大胆、对颜色感觉之敏锐、以及那份源自实践的笃定,常能给他带来全新的视角。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中飞速流逝。书肆里偶尔有客人进出,投来好奇一瞥,两人却浑然不觉。直到林大山那浑厚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在书肆门口响起:“妹子!婉娘!你还在里面不?东西都买齐了,日头都快偏西了!”
婉娘这才如梦初醒,惊觉已过去许久。她慌忙对面前的男子歉然一笑:“抱歉,家兄寻来了。今日与公子一席谈,受益匪浅。”
男子眼中也掠过一丝恍然与遗憾,他亦拱手:“是在下与姑娘相谈甚欢,忘了时辰。姑娘学识见解,令人钦佩。不知……”他似乎想问什么,或许是姓名,或许是住处。
但门外林大山又催促了一声:“妹子?”
婉娘无奈,只得再次歉然颔首,将手中那本《南疆草木杂俎》小心放回原处——她虽喜爱,但所记载草木已初步涉猎,且此刻也不便久留。然后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男子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书肆门口的光亮处,嘴唇微动,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又望了望那本已放回角落的蓝色册子,琥珀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有未尽之言的遗憾,也有遇到知音的淡淡喜悦。直到此刻,两人才惊觉,这番酣畅淋漓、堪比故交的对话之后,他们竟连彼此的姓氏都未曾知晓。
婉娘走出书肆,被午后的阳光晃得眯了眯眼,心中却因方才的交谈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满足与兴奋,仿佛又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林大山见她出来,松了口气,递过来一包还温热的糖炒栗子:“咋进去那么久?给,趁热吃。”
婉娘接过栗子,回头望了望那静默的书肆门楣,轻轻咬开一颗栗子,香甜满口。府城之大,人海茫茫,方才那一席话,或许只是偶然交汇的涟漪。但那些关于色彩的灵感和思路,却已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她的心里。她挽住林大山的胳膊,笑道:“大哥,我们回去吧。今天,很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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