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般的防御战,在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惨烈的血红时,才暂时告一段落。日军的进攻浪潮,在丢下数十具尸体和那辆被集束手榴弹最终炸断履带、瘫痪在山谷里的“豆战车”后,终于不甘地退去。阵地上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浓稠得化不开,混合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令人作呕。
我们守住了,但代价是惨重的。我们连原本就不满编的兵力,再次锐减,能站起来继续战斗的,不足三十人。阵地上随处可见牺牲战友的遗体,以及更多痛苦呻吟的伤员。卫生兵和还能动弹的人,都在拼命地进行抢救,但缺乏药品和器械,很多重伤员只能在痛苦中慢慢流逝生命。
我瘫坐在一个被炸塌了半边的散兵坑里,背靠着冰冷的泥土,浑身像是散了架。军装被汗水、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脸上黏着干涸的血迹和烟尘,手指因为长时间扣动扳机和投掷手榴弹而微微颤抖,虎口被枪栓震得裂开了口子。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那场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死亡交响乐的余音,似乎还在颅内回荡。
二蛋靠在不远处,抱着他那挺再次打得枪管发烫的捷克式,眼神有些发直,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麻木。他身上的伤口又添了几处,只是简单用破布条捆扎着。
万全从连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他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干净的饮水和几块压缩饼干。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嘶哑。
我们默默地接过,机械地咀嚼着。饼干像沙子一样在嘴里摩擦,难以下咽,但我们知道必须补充体力。
“情况怎么样?”二蛋闷声问道,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万全摇了摇头,眼神黯淡:“损失很大。一排……几乎打光了。王连长也负了伤,流弹擦过了脖子,万幸没伤到动脉,但说话困难,指挥暂时由副连长接替。”他顿了顿,看向我们,“团部知道了坦克的事情,但……没有反坦克炮可以支援我们。只说要我们克服困难,坚守待援。”
“克服困难?坚守待援?”二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一种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拿什么守?拿人命填吗?你看看!看看周围!”他挥舞着手臂,指向周围惨烈的景象,“赵班长死了!栓柱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死了!就换来一句‘克服困难’?!”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厉,在寂静的阵地上显得格外刺耳。附近几个正在照顾伤员或清理战场的士兵,都默默地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悲愤和茫然。
“二蛋!”我低喝一声,想制止他。这种言论,在军队里是极其危险的。
“我说错了吗?!”二蛋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住的、濒临疯狂的野兽,“我们从保康被抓来,说是打鬼子!可你看看,除了挨打,就是送死!当官的在后面,我们在前面当炮灰!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朱二蛋!你给老子闭嘴!”李老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道新添的弹片划伤,鲜血顺着脸颊流下,但他眼神凶狠地瞪着二蛋,“不想活了?想当逃兵?想想赵班长是怎么死的!”
提到赵班长,二蛋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汉子,在连续不断的死亡和看不到希望的苦战面前,心理的防线也开始出现了裂痕。
万全沉默地看着二蛋,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他走过去,蹲在二蛋身边,递过去自己的水壶,低声说:“喝口水。”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和李老蔫,以及周围那些沉默的士兵,缓缓说道:“二蛋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我们是在用命填。装备不如人,训练不如人,很多时候,除了不怕死,我们确实没有太多办法。”
他的话很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万全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光不怕死没用,光抱怨也没用。赵班长不怕死,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情报,让我们知道有坦克,让连部、营部、团部都有了防备,这才没让鬼子的铁王八一下子冲垮阵地。他的死,有价值!”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而是想想,怎么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里,让更多的兄弟活下来,让鬼子付出更大的代价!光靠蛮干不行,得用脑子!”
“用脑子?怎么用?”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新兵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
万全指了指阵地前方:“鬼子的进攻有套路,炮火准备,步兵冲锋,侧翼迂回。我们可以利用弹坑和残存的工事,多设置几个假阵地和真火力点,迷惑他们的炮火和观察哨。我们可以把有限的手榴弹集中起来,在关键地段布置简易的诡雷。我们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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