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隐蔽点里,死一般的寂静。洞外枪声的彻底平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哭泣,极致的悲痛和绝望,已然抽空了所有的声响和力气。人们或瘫坐,或蜷缩,在黑暗中睁大着空洞的双眼,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锈铁般的血腥味。
魏书记靠着冰凉的岩壁,眼镜滑落在鼻梁上,他也无力去扶正。张铁锤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垮塌下去,那只握惯了枪、挥惯了刀的手,此刻只能在膝盖上无意识地颤抖。何秀芹紧紧抱着那个所剩无几的药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泪水无声地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二蛋挨着我坐着,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紧紧靠着我,像一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幼兽。他没有哭,也没有问,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抓着我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细微颤抖,以及那强忍着的、几乎要撑破胸膛的呜咽。
我靠着岩壁,闭上眼睛,老耿那张饱经风霜却总带着沉稳力量的脸,老马那总是眯着、却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还有那些一起在打谷场训练、一起在黑石口袭扰、一起在野狼峪埋伏的熟悉面孔……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我的脑海里。他们用生命构筑的那道屏障,换来了我们此刻的苟延残喘,但这寂静的生存,却比死亡更加沉重。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洞外,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属于胜利者的枪响,大概是鬼子在清扫战场,或者在发泄未能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怒火。每一声枪响,都让我们身体微微一颤,仿佛子弹就擦着头皮飞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漫长的一夜。洞口负责警戒的战士(现在只剩下我们狙击小组和少数几个轻伤员轮换)突然发出一声极低、却带着一丝异样的警示。
所有人瞬间从麻木中惊醒,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的武器,尽管知道这可能只是徒劳。
“有动静……”哨兵的声音紧绷,侧耳倾听着,“不是枪声……是……是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从东南方向来的!”
东南方向?那不是石匠铺,也不是刚才阻击战场的方向!那是……主力回师预计的方向!
绝望的死水被投下了一颗石子,微弱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荡开。是主力?还是……鬼子的另一支增援部队?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立刻被更深的恐惧所覆盖。如果是鬼子,那么我们这最后的藏身之地,将瞬间化为坟墓。
“隐蔽!所有人,不准发出任何声音!”魏书记用气声嘶哑地命令道,挣扎着站起身,摸索着凑到洞口缝隙边。
张铁锤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凶悍的光芒,他抓起身边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挪到洞口另一侧,像一头濒死却仍要龇牙的困兽。
我和刘老嘎对视一眼,默契地移动到洞口最佳射击位置,缓缓架起步枪。枪膛里,剩下的子弹屈指可数。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战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杂乱,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响和某种……压抑的喘息声。听起来,人数极多,而且似乎带着一种急行军的疲惫。
我的心跳如同擂鼓,汗水浸湿了紧握着枪托的手。透过藤蔓的缝隙,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天边透出一点点黎明前最深邃的蓝。
突然,一个极其熟悉、却因距离和障碍而显得模糊不清的嗓音,顺着风,隐约传了进来:
“……妈的……总算……赶到了……老耿他们……一定就在这附近……”
这个声音……!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万全!是万全那带着点油滑、却总能在关键时刻靠得住的嗓音!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沉稳、如同磐石般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和疲惫:
“分散搜索!注意警戒!一定要找到他们!”
周卫国!是连长周卫国!
隐蔽点里,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身体都剧烈地一震!魏书记猛地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张铁锤手中的步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顺着岩壁滑坐下去,仰着头,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从那道狰狞的疤痕旁汹涌而出。
何秀芹瘫软在地,失声痛哭。二蛋“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我,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情绪释放而剧烈抽搐。
我放下步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的堤防,视线瞬间模糊。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独立团的主力!他们回来了!
“在这里!洞口在这里!”一个眼尖的战士发现了被藤蔓巧妙遮蔽的洞口,大声呼喊起来。
很快,外面响起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开始小心地清理洞口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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