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狂喜,如同退潮的海水,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留下的是一片被血与火反复冲刷后、满目疮痍的滩涂,以及那浸入骨髓的、冰冷的疲惫与悲怆。
石匠铺,这个名字如今更像是一种讽刺。曾经升起过炊烟、回荡过训练口号、寄托着重建希望的村落,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混杂着焦黑木料、残破砖石和暗褐色冰渍的废墟。只有那半截倔强挺立的祠堂山墙,以及山坡上那片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新坟的墓地,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到极致的坚守。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硝烟的辛辣、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凝固血液的甜腥、以及从废墟深处隐隐散发出的、某种更不详的腐败气息。寒风掠过,卷起灰烬和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独立团的战士们没有停留太久。在帮助清理了部分战场,留下部分紧急药品和弹药后,周卫国连长便带着主力,押解着俘虏,拖着缴获的物资,再次开拔,奔赴太行山其他更需要他们的战场。临行前,他看着我和我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像狼一样凶狠的民兵骨干,只留下了一句话:
“大山,石匠铺这块牌子,不能倒。人在,旗就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石匠铺的抵抗,已经成了一种象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鬼子最大的嘲讽和打击。
送走独立团,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幸存下来的人们,默默地从后山避难所返回。他们站在村口的废墟前,看着曾经的家园变成眼前的炼狱景象,很多人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仿佛连悲伤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孩子们紧紧依偎在大人身边,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还不完全理解死亡,但能感受到那股笼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魏书记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佝偂着背,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们,开始清理废墟,寻找可能被掩埋的、尚有使用价值的物品,以及……遇难者的遗体。
这是一项缓慢而痛苦的工作。每一块被搬开的焦黑梁木,每一片被掀开的破碎瓦砾下,都可能发现熟悉的、却已冰冷僵硬的躯体。每一次发现,都会引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整个废墟上空,都回荡着这种令人心碎的悲声。
我和王栓柱、赵虎也投入了清理工作。我的左臂经过何秀芹的重新包扎,依旧动弹不得,只能用右手帮忙搬运一些轻便的东西。每一下用力,都牵扯着伤处的剧痛,但这疼痛,反而让我觉得清醒,觉得自己还活着。
二蛋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边,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递东西,或者用他那瘦小的肩膀,努力扛起一些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断木。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变得坚硬。
王栓柱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他干活最卖力,清理最危险、最沉重的区域时,总是他第一个冲上去。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要将所有的怒火和悲痛,都发泄在这些冰冷的砖石瓦砾上。
赵虎吊着胳膊,无法干重活,便主动承担起了警戒和协调的工作。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废墟间奔走,安排人手,分发那点可怜的粮食和清水,呵斥着那些因为过度悲伤而瘫软在地的人,声音虽然难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强行维系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不至于彻底散掉。
何秀芹和她那支几乎不存在的“医疗队”(仅存的几名略懂包扎的妇女),成了最忙碌也最无力的人。药品早已耗尽,她们只能用煮沸的雪水清洗伤口,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包扎,更多的时候,是眼睁睁看着重伤员在痛苦和高烧中一点点耗尽生命。她那原本清澈坚定的眼神,如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和疲惫。
生存,成了比战斗更加残酷的考验。
粮食是个巨大的问题。秘密粮仓虽然保住了,但存量本就不多,经过这次大战和人口损失(牺牲和转移),更是捉襟见肘。魏书记不得不再次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度,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把混杂了糠皮和野菜根的糊糊,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和支撑繁重的清理工作。
寒冷是另一个致命的敌人。窝棚尽数被毁,人们只能挤在临时清理出的、四面透风的废墟角落里,或者挖掘一些简陋的地窝子,依靠彼此微弱的体温和捡拾来的、潮湿的柴火勉强取暖。冻伤和感冒开始蔓延,尤其是老人和孩子。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在幸存者中悄然滋生。
“完了……全完了……家没了,人也没了……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偶尔,会有这样的低语在寒风中飘过,带着令人心悸的消沉。
每当听到这种话,魏书记总会挣扎着站直身体,用他那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反驳:“家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仇恨还在!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石匠铺就还在!想想死去的乡亲,想想小翠,想想那些为了守住这里流尽血的弟兄!我们能退吗?我们能认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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