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边缘，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百叶窗将光线切割成细长的条纹，斜斜地落在深色木地板上。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空气中咖啡的醇香与甜点的腻人气息交织，刻意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逸假象。
李舟独自坐在靠窗的卡座里，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修饰着他挺拔的身形。他端起早已凉透的黑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冲散眉宇间凝结的阴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街角一个卖花的女孩身上，眼神却涣散着，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处。
几小时前，在极司菲尔路76号那间压抑的办公室里看到的机密简报，此刻正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经济肃正计划初期受挫——简报上这行字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那些精准到令人胆寒的反制措施：关键物资在清查前夜不翼而飞，预设的稽查点屡屡扑空，安插的内线接连失联......这一切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他坐立难安。
又是她......李舟不自觉地攥紧了咖啡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姜念安正从容地穿过咖啡馆，素雅的旗袍在她身上勾勒出温婉的曲线。阳光在她肩头跳跃，衬得她整个人柔和得不像话。
等很久了？姜念安在他对面落座，将手袋轻轻放在一旁。
刚到。李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将菜单推到她面前，要喝点什么？
一杯红茶就好。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如水，你脸色不太好。
李舟下意识地避开她的注视，抬手招来侍者。点单的间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就是这双手，一次次将至关重要的情报递到他手中，也一次次将他推向理智与情感的悬崖。
这是你要的东西。侍者离开后，姜念安从手袋中取出一个信封，动作自然地推到李舟面前，日军下个月在华东地区的兵力调动预案。
李舟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竟有些微微发颤。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将信封收进内袋。
最近......还好吗？他听见自己问道，声音干涩得陌生。
姜念安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还好。她轻轻搅拌着侍者刚送来的红茶，倒是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李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该怎么说？说他正在怀疑她就是那个让整个76号都束手无策的掌柜的？说他对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关怀都在忠诚与背叛之间反复煎熬？
只是有些累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深色的液体。
姜念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太过透彻，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李舟感到一阵心虚，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有时候我在想，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果我们生在太平年代，会不会活得简单些？
姜念安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世道从来就不简单。她的语气平静依旧，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守住该守的，做该做的。
什么是该守的？什么是该做的？李舟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姜念安注视着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她缓缓道，重要的是，不要让这杆秤偏了方向。
李舟苦笑着摇头。他的秤早已失衡，一头是组织的铁律，一头是难以言说的欣赏与依赖。这种撕裂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最近76号在查一个代号掌柜的的地下党，据说此人神通广大，多次让我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说这话时，紧紧盯着姜念安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然而她只是轻轻了一声，神色如常地端起茶杯。
这样的人，她抿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想必很让你们头疼吧？
何止是头疼。李舟在心里苦笑。如果她真的是掌柜的，那这一切就太过讽刺了——他竟在与组织最大的敌人之一并肩作战，甚至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是啊，他听见自己说，非常头疼。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留声机里的爵士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咖啡馆里只剩下其他客人低语的声音。李舟看着姜念安从容的侧脸，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想起第一次在听雪轩见到她时的情景，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眼中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想起她一次次在危急关头提供的关键情报，那份精准与老辣，根本不像一个普通的情报员所能及；更想起自己暗中调查她时遇到的那些的阻碍......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如果......李舟艰难地开口，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彼此站在对立面，你会怎么做？
姜念安放下茶杯，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世上没有如果。她轻轻地说，只有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
李舟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回避，不如说是一种默认。
我该走了。姜念安拿起手袋，站起身，下次见面，还是老地方。
李舟怔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去，那抹素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咖啡馆门口的阳光里。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冰冷的枪套，那里装着他随时准备执行任务的配枪。
如果有一天，组织的命令下来，要他除掉掌柜的......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侍者走过来，收走了姜念安用过的茶杯。李舟盯着那个空位，仿佛还能看见她方才坐在那里的样子。留声机重新开始转动，慵懒的爵士乐再次流淌在空气中，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当归......掌柜的......姜念安......
这三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交织，如同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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