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五月,京城正值春夏之交。
气候也是日渐暖燥,昼夜温差分明,风沙不时卷地而起,吹得满城灰蒙蒙的。
程敏政的“五月京华吹旱尘,江乡风物系情频。”恰是此时京城的真实写照。
严邵庆先前在科举考场上用的口罩,不知何时竟也在市井间流传开来,成了百姓遮面防风沙的寻常物。
五月初的这几日,百官无须上朝点卯。并非端午节庆放三天,而是因为陶仲文天师仙逝了。
嘉靖道长下旨辍朝三日,命以国师之礼治丧,赐谥“荣康惠肃”。这在有明一朝极为罕见。
辍朝三日一般都是亲王或一品重臣的规格,如今却给了一位方外道人,足见陶仲文老道的圣眷之隆。
圣旨既下,无人敢怠慢。
只是西苑玉熙宫内,接连数日门窗紧闭。
老严家还是从宫里悄咪咪打听到的,这几日嘉靖道长时常独坐蒲团之上,对着陶仲文生前常坐的那个锦垫出神,有时竟会默默垂泪。
道长还亲笔写了祭文:朕失陶师,如失左膀右臂之句,可见痛切。
可以说陶仲文就是嘉靖道长修仙路上的引路人,更是亦师亦友的知音。
自嘉靖十八年入宫,到如今三十六年仙去,整整十八个寒暑。这十八年间,严嵩从礼部尚书做到内阁首辅,陶仲文从寻常道士成为敕封真人。二人一在朝堂,一在宫闱,却都围绕着同一个中心那位在西苑修玄的嘉靖道长。
三人之间,有一种超脱君臣、超越世俗的神仙友谊。一同谈玄论道,一同炼丹服药,一同在斋醮青烟中追寻长生妙境。这般情分,是那些终日将仁义礼智挂在嘴边的清流文臣永远无法理解的。
正因如此,嘉靖道长心中那份修行路上的情谊,严嵩就始终有一道护身符。要不是到嘉靖末年,徐阶等人最终悟出了“倒严,而不倒严嵩”的终极奥义,让嘉靖真正对严家起了别样心思,徐阶等人还真不一定有机会扳倒老严家……
陶仲文先不说这人怎么样吧?对待嘉靖修道之事是真的用心在教,虽不能长生,却也是认真传授养生之法。
什么炼气吐纳、形体锻炼、心神调养,还有他的固本精元汤,要不然陶仲文自己都活不到八十二的高龄,严嵩也活不到八十七的高龄。
陶仲文仙逝第三日,严府的车轿仪仗行至城西陶府门前。
虽是方外之人的府邸,却占地颇广,青砖灰瓦,庭院深深,自有一股道家的清静气象。
如今陶府的门楣匾额已覆上素绢,两侧白灯笼在微风中轻晃,前来吊唁的车马轿子排了半条街,却都默契地保持着肃静,只有低语与脚步声偶尔打破沉寂。
严嵩、严世蕃、严邵庆三人下了轿。
严世蕃与严邵庆一左一右搀着老爷子迈过门槛,严邵庆能感觉到老爷子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这不是做给外人看的。
灵堂设在内院正厅,白幡低垂,香烟缭绕。
依照道门习俗,陶仲文的灵柩需停灵七日,供弟子亲朋瞻仰遗容。此刻棺盖未合,隐约可见其中身着紫色法衣、面容安详的遗容。
严嵩在灵前三揖,插香时手竟有些抖。
严世蕃与严邵庆随后行礼,严世蕃难得地敛去了平日那份玩世不恭,面色肃穆。
灵堂内除了严家门生故旧,六部九卿的官员也来了不少,品级都不低。嘉靖既下旨以国师礼治丧,谁不来,便是不识大体。因此哪怕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得做得恭敬,但眼神却不时瞥向门外。
他们在等什么?
自然是等嘉靖道长会不会亲临。
不多时,徐阶与袁炜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
二人上香毕,徐阶走向严嵩,拱手道。
“元辅节哀。陶天师侍奉陛下多年,精诚感天,如今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亦是造化。阁老与天师道谊深重,还望保重身体,朝廷大事,尚需元辅主持。”
“有劳徐阁老挂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陶兄先走一步,老夫……也只是徒增感慨罢了。”
徐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关心的从来不是陶仲文的生死,而是陶仲文死后,陛下身边那个最亲近的仙师之位会由谁填补,陛下对修道之事的态度又会起什么变化?
这直接关系到下一阶段朝堂的势力消长,关系到他徐阶能否抓住这个机会。
几乎同一时刻,西苑一处僻静道房内,蓝道行与师弟蓝田玉相对而坐。
道房不大,陈设简朴,一桌两椅,墙上挂着老子出关图,案上除香炉外,散放着丹经、罗盘和几页写满符咒的黄纸。
桌上茶水早已凉透,无人去碰。
蓝道行年约四十,三缕长须,眉目清朗,确有几分仙风道骨。蓝田玉稍年轻些,此刻却坐立不安,额角隐现汗意。
“师兄,宫里递进去的求见帖子,已两日了,尚无回音。”
蓝道行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虚空中,这很不寻常。
若在往日,他们这些得宠道士求见陛下,几乎是一路畅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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