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午门鼓裂。
鼓皮上最后一粒冰碴被风震落,像一滴迟到的泪,砸在登闻鼓的铜钉上,发出“叮”的一声——
极轻,却惊得整座紫禁城同时侧耳。
小燕子踩着那声余音,一步一步登上龙墀。
她仍披那件素衣,衣摆却已被血与墨染成玄甲,每走一步,都掉下一枚黑色的冰屑,像被冻住的鳞片。
她右手提那柄四寸玉刃,刃尖朝下,一路划着金砖,发出“滋——滋——”的细响,像史官的笔不肯停,非要把“弑母”二字再描一遍。
身后,百官如潮,却无人敢踏上她足印半步。
他们跪在她的影子里,影子比雪还冷,比夜还长。
——皇太女。
这三个字,此刻不是封号,是咒。
咒她生,咒她死,咒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和殿金扉半阖,像一张欲言又止的龙口。
门内,乾隆背手而立,明黄袍角拖在地上,铺成一条小小的御河。
河面上,倒映着他的脸:
一张老了十岁、却仍不肯长皱纹的脸。
他面前,摆着一盘残棋。
棋盘不是檀木,是坤宁宫那块金砖,被整个撬来,金水磨平格子,再以血漆重画。
棋子亦换——
黑子,是景娴崩落的珍珠;
白子,是小燕子方才喷出的那口黑血凝成的冰珠。
乾隆指尖拈着一枚“白”,却迟迟不落。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淡淡问:
“皇后——醒得可好看?”
小燕子在阶前停住,抬眼。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直视弘历。
视线相撞,金扉深处忽然传来“咔啦”一声,似有无形龙柱从中裂开。
“好看。”
她答,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比您当年画在绢上的像,还好看七分。”
乾隆低笑一声,终于落子。
“白”珠触盘,发出“嗒”的脆响,随即碎成三瓣——
像极了景娴在刀尖上看见的那三瓣自己。
“朕记得,”皇帝语气温柔,像在回忆一个远游的旧友,“乾隆十三年春,你七岁,端着一碗杏仁酪,泼了皇后一身。那日雪也极大,皇后却笑,说‘童稚无罪’。”
小燕子握紧玉刃,指节泛青。
“朕还记得,”乾隆抬眼,眸色深不见底,“同年冬,皇后暴毙,身中三十七刀。刀刀避开心脏,却刀刀割断经脉,像极了一场慢条斯理的凌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凶手未获,只留一碗打翻的杏仁酪,酪里掺了鹤顶红。”
风掠过,棋盘上的黑白子同时轻颤,似在应和。
小燕子忽然笑了。
她一步踏入殿内,玉刃“当啷”一声扔在棋盘中央,正嵌进那块金砖的裂缝,像钉下一枚迟到的证据。
“皇阿玛,”她唤,声音清脆,仿佛仍是七岁的童音,“您漏说了一段——”
她俯身,指尖蘸起自己那枚碎裂的“白”珠,在金砖上慢慢画出一道弧线——
弧线的尽头,正是乾隆心口的位置。
“鹤顶红,是我放的;
刀,是我递的;
可下令‘慢些割,别让她死太快’的——”
她抬眼,眸中映出皇帝微缩的瞳孔,
“是您。”
太和殿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燃烧的声音。
半晌,乾隆轻叹,似笑非笑。
“朕只是告诉她:
‘皇后若死,皇太女方可生。’”
他伸手,抚过小燕子眉心那道被景娴指尖烙下的焦痕,像在验收一件自己亲手烧制的瓷器。
“朕还告诉你:
皇后不死,你便永远是那个端酪的小格格;
皇后一死,你便是朕的刀,朕的盾,朕的——
皇太女。”
小燕子颤了一下。
那颤极轻,却震得棋盘上的珍珠与血珠同时跳起,噼啪乱滚,像一场颠倒的流星雨。
皇帝收手,转身,背对向她,声音忽然疲惫:
“去吧,皇太女。
带上你的刀,去坤宁宫,替朕把皇后的最后一寸影子——
剜出来。”
“然后,”他侧首,龙目里映出殿外初升的月色,
“明日早朝,朕会下诏:
乾隆十三年,皇后未薨,
暴毙者,乃皇太女之野心。
朕,赐你——
生殉。”
小燕子站在原地,良久。
她缓缓拾起那柄玉刃,刃尖上,此刻凝着两滴血:
一滴是她的,一滴是景娴的,
两滴并排,像一对终于相认的母女。
她转身,一步跨出金扉。
殿外,风忽然转向——
吹向坤宁宫,吹向那具空棺,吹向那缕仍未散尽的青烟。
小燕子迎风,高高端起玉刃,
像端起一碗滚烫的杏仁酪。
“皇额娘,”她轻声道,
“这次,换我喂您。”
月色如洗,
皇太女的背影,
在雪地上,
一步,
一步,
踩出一行深深的小字——
“乾隆十四年,
皇太女,
弑父,
杀史,
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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