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前,雪又起了。
不是飘,是砸,一粒粒像炒熟的铅砂,砸在金砖上发出细碎的裂声。
六十四具鎏金铜炉并排列在丹陛之下,火却早被雪压灭,只剩一缕青烟笔直地戳向夜空,像一炷未写完的催命香。
小燕子踩在那炷烟的影子里,停棺三步之外。
素衣已湿成铁甲,贴在身上,每走一步都发出冰片相撞的脆响。
她身后,文武百官跪成黑白两色的潮水,却无人敢抬头——方才那位皇太女回眸一眼,已把“活”与“死”的界限划得比雪还冷。
“开——棺——”
两个字,被她咬得比冰渣还碎。
声音不大,却惊得檐角铜铃一齐炸响,仿佛整座宫殿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失火。
八名内侍抬着鎏金雕龙棺钉上前,却在指尖碰到棺盖的瞬间齐刷刷跪倒——
不是跪皇太女,是跪那具突然自己“动”了的棺材。
“咔——嗒。”
极轻,极脆,像有人在里面掰断了指甲。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密集得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却来自棺内。
百官脸色瞬间比雪还白。
和珅的笏板“啪”一声掉在地上,砸碎了一朵冰花;傅恒猛地拔刀,刀尖却指不住方向,只在空中划出一道徒劳的银弧。
小燕子是唯一没退的人。
她甚至又向前半步,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张开,虎口那道旧疤被冻得通红,像一张咧开的第三只眼。
“皇额娘,”她轻声唤,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您醒了?”
棺盖“砰”地一声自内向外掀开——
不是缓缓推开,是直挺挺弹起,仿佛里面的人嫌时间太慢,等不及要坐起来看戏。
雪雾炸开。
雾中,一只苍白的手先探出,五指蔻丹尽褪,指甲缝却嵌着金丝——十根,根根分明,像十柄 miniature 龙纹箭,在月光下闪着御前侍卫才有的冷火。
那只手搭住棺沿,微微一撑。
整座坤宁宫便发出“吱呀”一声长叹,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像一张迟到的纸钱。
然后,景娴坐了起来。
皇后,死于乾隆十三年的那个女人,此刻披着一身早已褪色的绛红翟衣,胸前三百颗珍珠仍排成“万寿”字样,却被干涸的血黏成扭曲的“杀”。
她的脸,比雪还白;
她的唇,比朱砂还红;
她的眼——
那双眼,黑白分明,却空得像两口被掏干的井,井底只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弘历。
“本宫……”
景娴开口,声音像锈钉刮过铜镜,却字字清晰,“不是死了吗?”
无人敢答。
雪忽然停了,风也停了,连呼吸都停了。
整个紫禁城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暂停,只剩心跳还在偷偷倒计时。
小燕子却笑了。
她单膝点地,左手抚右肩,行了一个满人只对天地与祖宗行的“抱见礼”——
然后,伸手,把那柄四寸玉刃,双手奉上。
“皇额娘,”她唤,声音轻得像在唱摇篮曲,“您死了,女儿才能把您从史书的棺材缝里,一寸寸挖出来。”
景娴低头,看向那柄刀。
刀尖上,她的倒影碎成三瓣:一瓣是乾隆十三年春,一瓣是乾隆十三年冬,最后一瓣——
是此刻,坤宁宫前,雪与火交界的一瞬。
她伸手,却不是接刀,而是抚向小燕子的眉心。
指尖冰凉,却带着奇异的焦糊味,像刚在地狱的烛火上烤过。
“好孩子,”皇后轻声道,“你挖得不错。
可你漏了一寸——”
她忽然俯身,唇贴着小燕子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杀我的,不是弘历。”
“是你。”
雪,再次落下。
这一次,不是铅砂,是纸钱——
漫天漫地,每一张都印着乾隆通宝,却被人用朱砂划去“乾隆”二字,改写“景娴”。
小燕子跪在纸钱中央,缓缓抬头。
她看见母后的瞳孔里,正映出自己七岁的脸——
那年,她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杏仁酪,跑进长春宫,却脚下一滑,整碗酪泼在皇后绛衣前襟。
景娴笑着抱起她,用帕子擦她唇角,帕角绣着一只小小的凤。
那凤,此刻正从记忆深处飞出来,喙上叼着一根龙纹金丝,精准无误地,扎进她的心脏。
“咚——”
坤宁宫的大钟忽然自鸣。
一声,两声,三千声——
像有人在史书上,把“乾隆十三年”那一页,撕下来,揉碎,再按进她的喉咙。
小燕子张口,喷出一口血。
血落在雪上,竟不是红,是黑——
墨一样的黑,迅速洇开,写出一行字:
“乾隆十三年,皇后未薨,
——女杀之。”
景娴低头,看着那行字,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
她伸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像抚一只终于养熟、却终于养裂了的猫。
“去吧,”皇后道,“去太和殿,告诉弘历——
本宫死了,又活了。
可这一次,”
她握住小燕子的手,引着那柄玉刃,缓缓抵住自己胸口——
那里,心脏早已停跳,却仍有一缕金丝,在皮肉下游走,像一条不肯死去的龙。
“这一次,”景娴轻声完成最后一句,“
——该轮到他,给本宫殉葬。”
雪,再次停了。
风,却开始往一个方向吹——
吹向午门,吹向那面已裂的登闻鼓,吹向太和殿金扉深处,
吹向,
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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