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驿的鼓声刚歇,天边蟹壳青里浮出一缕蟹黄。
皇帝把小燕子抱下车,交给乳母,自己却未进寝殿,只站在檐下,看一夜雨痕顺着瓦沟滴成一条细线,像谁用发簪在青砖上刻出的裂缝。
他忽然觉得那裂缝也在自己心里,从九安门一路裂到江南,再裂回来,合不上。
“福尔康。”
“奴才在。”
“带所有人退到二门外,没朕口谕,敢擅入一步者——斩。”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划过锈铁,带下一层铁屑,也带下皇帝的半张脸。
院门阖上,晨雾扑进来,带着潮乎乎的稻草味。
皇帝独自走进驿内最东一间偏厢——那是皇后暂歇之处。
门没闩,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像推开一道多年未敢碰的旧疤。
皇后背对他坐在窗前,已换家常藕荷色小袄,发髻散了一半,正把那片“听雪桥”油纸对着曦光细看。
她听见脚步,没回头,只低声道:
“皇上若是来宣旨,臣妾跪着听;若是来说话,请先关门,风大。”
皇帝反手阖门,闩落,却不敢再近一步,背贴着门扉,缓缓滑坐下去。
龙袍下摆铺陈一地,像一摊打翻的墨,把江南的雨水、泥土、稻香、桂甜全染成黑。
“朕……”
他开口,嗓子被夜雨泡得沙哑,像锈死的锁孔里第一次转动钥匙。
“朕骗了你,也骗了自己。”
皇后指尖一颤,油纸被晨光透出一团圆圆的油渍,像极当年听雪桥下被雪压弯的月亮。
她仍不回头,声音却软下来:“皇上九五之尊,何须骗人。”
“要骗的。”
皇帝把脸埋进掌心,指缝渗出一点潮,不知是雾是泪。
“不骗,朕坐不稳那把龙椅;不骗,朕不敢在木兰围场给你递那串梨花糖;不骗,朕就护不住小燕子,也护不住……你。”
他抬头,眼里血丝织成一张网,网住二十七年前的雪夜——
那时他还是四阿哥,随圣祖西巡,被太子构陷,贬至木兰围场雪原。
夜遇狼群,是孙氏——如今的皇后,当时的包衣奴婢——用一柄割鹿刀,背着他爬了七里雪沟。
她冻得十根指头发紫,却还把最后一块梨花糖塞进他嘴里,说:
“含着,别哭,你一哭,雪就化了,狼就闻见人气。”
后来,他回京夺嫡,娶她做侧福晋,再立为后。
可他也娶了别人,一个又一个,把“制衡”二字写进血里。
他以为给她凤冠、坤宁、金瓦、膳房十口大灶,就是偿;
却忘了她当年只要一块梨花糖,和一句“别怕,有我”。
“朕知道,你一直想逃。”
皇帝的声音低到尘埃,却在尘埃里开出一朵小小的、带血的花。
“逃的不止是这次江南,是从朕身边逃,从这座‘皇后’的壳子里逃。”
皇后终于回头,眼尾红得像被桂花糕的糖霜烫过。
她起身,走到皇帝面前,俯身,用那片油纸轻轻拭他额前雨水——
纸薄,一触即破,却刚好接住一滴泪。
“皇上,臣妾没逃。”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枝。
“臣妾只是走得太慢,慢到跟不上皇上的‘天下’,也慢到听不见自己心跳。
那夜在常州,臣妾把三粒稻种放进锦盒,忽然想明白了——
稻种要落地才能活,人心也是。
皇上若真悔,就把臣妾这粒‘种子’,种回土里,别再捧在掌心当供品。”
皇帝伸手,想握她腕,却在半空停住——
他看见自己掌心那道旧裂口,昨夜皇后刚给敷的药,已被他握拳绷开,血珠渗出,像一条不肯愈合的河。
“朕……可以松手。”
他颤声,却不敢抬眼。
“可朕怕一松,你就长成江南的稻,再不回京。”
皇后忽然笑了,笑里带一点久违的俏,像雪里突然跳出的春雀。
她抓起皇帝那只流血的手,把自己指尖也划破,两滴血并在一起,按在那片“听雪桥”油纸上——
纸被血浸透,“听雪桥”三字竟愈发清晰,像被重新描过。
“皇上,回京的路,臣妾走;
但皇上得答应——
坤宁宫后苑,留一畦空地,让臣妾自己种稻;
每年秋分,皇上亲手割第一镰,再陪臣妾把新米熬成粥,给小燕子喝。
至于别的……”
她抬眼,泪终于落下,却带着笑,“臣妾不逃了,皇上也别再逃。”
皇帝怔住,像被一棍敲在百会穴,多年积尘簌簌而落。
他忽然俯身,额头抵在她膝头,喉间滚出一声呜咽——
不是天子,不是龙,只是一个在雪原里被狼吓哭、却倔强不肯松手的少年。
“朕答应。”
三个字,磕在青砖上,磕掉一层金粉,也磕出一道新肉。
门外,五更三点,晨鸡初啼。
雾散了,丹阳驿的瓦檐上,一只红翅小雀跳上跳下,啄那瓦沟里积的桂花瓣。
皇帝起身,把皇后也拉起来,两人手心相贴,那片染血的油纸被夹在中间,像一枚薄薄的、再也撕不掉的护心镜。
“回京吧。”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曦光涌进来,把两道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一直铺到九安门,铺到坤宁宫,铺到那畦即将破土而出的稻芽。
小燕子在廊下揉眼,看见父母携手而出,先愣,后笑,最后飞奔过来,一把抱住皇帝大腿,把铜兔举得老高:
“爹,兔子耳朵里有糖!”
皇帝弯腰,抱起她,在她发顶亲了亲,声音低而稳:
“回宫,爹给你熬桂花糖粥,放双份糖——
一份偿你,
一份偿你娘,
还有一份……”
他顿了顿,看向皇后,眼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坦白——
“偿朕自己。”
晨光照在他脸上,那道被岁月劈出的裂缝,终于缓缓合上。
裂缝里,一株小小的稻芽,正顶着血与泪,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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