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夹道尽头的更鼓余音未散,风却像被刀裁断,雪尘簌簌落满朱墙。
塞娅抱着雪玲,一步一血印,所过之处,宫灯皆被女官以鎏金手炉压灭,只留月光斜照,银白如霜。
“传太医。”
她声音不高,却惊得夹道两侧暗伏的锦衣内侍齐刷刷跪倒。
八名女官之一、素来掌药局的哈沁,应声出列,单膝点地:“回主子,已遣‘速行牌’去乾东五所,一盏茶内,当值太医必到。”
塞娅略一点头,低头看怀里的孩子。
雪玲蜷在她赤金风扣大氅里,像被抽了骨的小兽,唇角那粒血珠已凝成黑紫,呼吸轻得像风里残烛。
她额前碎发被冷汗黏住,露出杖痕纵横的颈后——皮肉翻卷,杖刃所过之处,竟嵌进几根檀木刺,深者二分,血与棉绫粘成黑红一片。
“再催。”
塞娅只吐出两个字,抱着孩子径直踏入近侧小佛堂——此处原供绿度母,平素无人,今夜却被她提前命人铺了地龙、暖炕、白獐皮褥,并一色银釭、铜镜、剪镊、沸酒。
佛前长明灯被拨得极亮,灯焰映着雪玲的脸,惨青里透出一层将死之灰。
……
乾东五所当值太医裴仲春,本已卸冠解带,闻“速行牌”如雷,只得重披绛色葵花补服,提药箱狂奔。
至夹道口,被两名女官左右挟住,一路几乎脚不沾地。
待扑进小佛堂,额头已磕破,血顺着眉骨滴在雪玲的獐皮褥上。
“微臣——”
“免礼。”塞娅坐在炕沿,一手托着雪玲后颈,一手握金剪,已自行剪开孩子后背衣料,“先看伤,再说话。”
裴仲春抬眼一扫,倒吸凉气:
杖伤三十有六,最重的一杖自左肩胛斜劈至腰窝,长六寸,深可见骨;木刺七根,断在肉里;更棘手的是,孩子旧年曾在喀尔喀中过寒毒,此刻瘀血一激,四肢厥冷,脉如游丝,竟现“败血冲心”之兆。
“回、回禀嫡福晋,”裴仲春声音发颤,“公主此伤,杖重且带木毒,须先以沸酒洗创,再以银刀剜去腐肉,拔刺,外敷‘雪蟾化毒膏’;内服‘三参救死汤’,连夜吊住心阳。只是——”
“只是什么?”塞娅抬眼,灯火在她瞳仁里凝成两点金。
“只是剜肉拔刺,痛极,公主年幼,若挣扎扭曲,恐误伤血脉。须得绑伏,然血脉一紧,又恐瘀毒攻心更快……”
塞娅听完,连半瞬犹豫都无,伸手解开自己赤金风扣大氅,铺于褥上,将雪玲轻轻放平。
她俯身,以额头抵着孩子额头,低声道:
“乖,额娘在此,再没人敢伤你。你疼,就咬额娘的手。”
言罢,抬臂,将右手腕送到雪玲唇边。
孩子已痛得模糊,却似闻得母亲气息,一口咬住,齿关紧扣,血当即顺着唇角淌下。
塞娅左手抚过她汗湿的鬓角,声音低哑却稳:“裴太医,动手。”
……
银刀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冷电。
沸酒浇上创口,“嗤啦”一声,白气蒸腾,血污四溢。
雪玲浑身剧震,喉间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却硬是被母亲拢在怀里,半分未挪动。
裴仲春屏息,刀尖一挑,第一根木刺带着碎肉跃出;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每拔一根,都以银针急点周围大穴,防血崩;再以雪蟾膏厚敷。
佛堂内,酒气、血腥、药香混作一股令人欲呕的浓浊。
女官哈沁跪在一侧,递针、送膏、拧巾,动作无声却迅疾。
她偷眼望去:
中宫腕上被孩子咬得血肉模糊,却连眉都未皱;额汗顺着眉骨滚落,滴在雪玲的睫毛上,像替孩子哭。
……
待最后一根木刺挑出,裴仲春已汗透重衣。
他以银镊夹棉,蘸净污血,再敷一层“冰麝生肌散”,取素绢轻裹,方才跪退两步,重重叩首:
“回嫡福晋,杖毒已尽,心脉暂稳。但公主寒毒旧根被牵动,三日内若高热不退,仍恐……”
“高热?”塞娅终于松开孩子齿关,腕上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血淋漓而下。
她撕下一幅中衣,随意缠了两道,声音冷定:“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方,三日内,公主体温若升一寸,你便以自己一身肉来抵。”
裴仲春伏地:“微臣……遵旨!”
……
夜过三更,小佛堂外,雪又悄悄落下。
塞娅抱雪玲移至暖炕,亲以温酒蘸棉,润孩子干裂的唇。
灯焰跳了一下,映出她眼底两道乌青,却掩不住狠光。
哈沁低声禀:“主子,四阿哥还在夹道外,未去。”
塞娅“嗯”了一声,取犀角梳,慢慢理雪玲乱发,声音轻得像雪落:
“让他跪着。今夜他跪的不是我,是他女儿。”
她低头,在雪玲耳边呢喃:
“乖,好好睡。明日醒来,额娘给你看新折的梅花。”
佛前长明灯“啪”地爆了个灯花,仿佛也应诺——
杖痕三十六道,母以血肉为缚;
牙印两排深深,父在雪里跪赎。
夜还未央,坤宁宫的更鼓,却迟迟未敲第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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