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深处,铜镜半掩,烛影摇红。
皇后自屏后转出,已换雪色中衣,外披一件玄狐短褂,襟口扣得严丝合缝,像要把所有心绪也一并扣住。
她手里托一只鎏金药盘——白瓷盏、玉柄刀、海盐、槐蜜、一小瓶西域雪蟾油,并一捆寸宽素纱。
样样排得规整,冷光互映,似一列俯首待罪的兵。
小燕子伏在临时铺就的软榻上,榻面只垫一层白狐毡,血污却已透到毛尖,结成硬块。
她昏迷里仍蹙眉,额发被冷汗黏作碎缕,唇色淡得几乎与面皮不分。
令妃守在一侧,手里攥着那袭沾血的小斗篷,指节因用力而发青,却不敢哭出声,怕惊了这薄如冻纸的静。
皇后止步榻前,垂目良久。
雪蟾油在盏壁晃出一圈冷月,映她眼底,像一粒不肯坠的泪。
终于,她屈膝——
不是坐,也不是跪,而是一种半折的姿态,仿佛把“国母”二字生生折进膝骨里。
“都出去。”
声音极轻,却惊得太监、宫女潮水般退下。
令妃抬眼,与她四目一触,皇后低声补一句:“你也去。”
那声音哑得似被雪擦过,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倦。
殿门再次阖死,一声“咔哒”,像锁住了两个女人的后半生。
皇后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内侧却有一道旧疤——月牙形,是当年抱小燕子出痘,被惊惶的她咬下的。
疤在烛光里沉默,像一张久闭的嘴。
她先用温酒净手,酒气蒸腾,带着辛辣的梅香,漫过榻前血腥。
第二遍,换淡盐水,棉球一触伤口,小燕子在昏睡中痉挛,喉底滚出一声“嗯……”——短促,却像一柄小刀,在皇后耳膜上划了一下。
她指背青筋顿起,然而动作更轻,仿佛那背不是血肉,而是一页被雨水泡皱的御批,稍一用力就碎。
血痂与碎绸黏连,她不得不用玉刀一点点挑。
刀锋极薄,映出她自己的眼:幽黑、深极,像一口井,井口盖满雪。
每挑一下,她都屏息,仿佛连呼吸也会加重疼痛。
良久,一块指长的布片离肉而起,带出暗红血珠。
小燕子浑身一抖,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皇后手腕,温度竟似滚烫。
那一瞬,皇后指尖微颤,刀尖“叮”地轻响,敲在白瓷盏沿,像更漏一声。
“疼么?”
她问,却明知无人应答。
于是自问自答似的,用左手握住小燕子的指,那只手曾在春日里扯着她衣袖,喊“皇额娘,看纸鸢!”——如今软冷如一条死去的雀。
皇后把那只手包进自己掌心,包得很紧,像要把自己余下的温度全灌过去。
她低头,唇几乎触到那团冷汗淋漓的鬓发,却终究停在一寸之上,只轻轻吹气——
一缕极轻极轻的风,掠过伤脊,像一句迟到的耳语。
挑完碎绸,她以槐蜜敷创口。
蜜色金黄,流过烂肉,凝成一层脆薄的膜,映得血肉更艳。
接着是雪蟾油——一小粒,如冻住的泪,在掌心化开,带着薄荷与血的冷香。
她以指腹打圈,一圈,两圈……
动作越来越慢,仿佛每一次揉按,都在把一段旧时光碾碎:
——五岁,小燕子初上学,写歪了“永”字,她拿戒尺轻敲其腕;
——七岁,小燕子偷爬御沟摘凌霄,她怒罚抄《女则》十遍;
——十二岁,小燕子在雪夜跪求她救令妃,她闭门不见,次日赐下一碗姜汤。
如今那碗姜汤的温度,终于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这皮开肉绽的背,却来得太迟,迟得连道歉都无处安放。
敷毕,她取素纱。
纱宽一寸,长七尺,需得从小腹一直缠到肩胛。
皇后托起小燕子上身,让其伏在自己腿上。
这一动,伤口又渗血,几点落在她衣襟,像雪里绽出朱砂梅。
她不敢低头看,只将纱带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绕指而过,一寸寸缠。
每缠一圈,牙关便紧一分,仿佛缠的不是纱,而是自己那副被“国母”二字压垮的骨架。
纱带渐尽,她在末端打一个结——不是常见的平安结,也非如意结,而是一个最简陋的死结,像要把所有说不出口的疼,都勒进这一枚小小的硬扣里。
做完这一切,她已汗透重衣。
烛火将尽,爆出一个灯花,惊得她抬眼。
铜镜里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一个伏在膝头,白骨支离;一个端坐如尸,衣染红梅。
皇后忽然伸手,覆住镜面,仿佛不愿让那影子被第三双眼睛看见。
掌心之血——早前被杖棱割破——抹在镜上,拖出一道猩红长痕,像一条跨不过去的河。
小燕子在梦里轻呓:“……纸鸢……线断了……”
皇后垂眸,以指拂去那缕汗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线断了,还有额娘。”
话一出口,她猛地咬住下唇,似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良久,她俯身,唇终于落在小燕子的鬓边——
不是吻,只是轻轻一贴,像贴住一片雪,怕它化,又怕它不化。
那一瞬,她肩头微耸,似有无声之泪坠入黑夜,却无人得见。
殿外,更鼓三声。
风雪暂歇,檐角铁马也累得噤声。
皇后将小燕子放回狐毡,拉过自己被血污了的玄狐褂,盖在其脚边。
她起身时,膝骨发出极轻的“咔”响,像某根弦终于崩断。
药盘端起,她回眸——
榻上的人呼吸仍浅,却不再痉挛;那背上的素纱,白得刺眼,像一场新雪覆在旧坟。
皇后转身,一步一步往深处走,血与药沿指尖滴落,在青砖上排成细小的、断续的红点——
像一串无人敢读的摩崖,又像一条回溯无门的秘径。
殿门再次阖上,只余烛芯“嗤”地一声,灭于黎明前最冷的黑暗。
喜欢小燕子重生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小燕子重生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