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隆”号的去向逐渐清晰。观墨汇总沿海零散情报,结合“南星”渠道的密信,一条由闽粤交界指向吕宋(今菲律宾马尼拉一带)的航线被勾勒出来。这艘看似寻常的商船,在离开南澳岛后并未按常例走沿岸航路,而是借助初夏的西南风,径直切入深海,航向东南。沿途可能有隐秘的补给点(或是早先布设的潜桩),但显然,其最终目的地,极可能是吕宋岛上华商云集的“涧内”(Parian,马尼拉华人聚居区)。
沈墨的案头,摊开了一幅略显古旧、标注着南洋番国与航线的《东南海夷图》。吕宋、苏禄、满剌加、旧港、爪哇……这些地名与蜿蜒的针路(航线)交织。他指尖轻点吕宋,眉头微锁。此地自隆庆开海后,已成大明商民渡海谋生、贸易聚居之重镇,闽粤沿海“贩吕宋者以数万计”。西班牙人(时称“吕宋番”或“大吕宋夷”)占据马尼拉已数十年,筑城驻军,垄断贸易,与当地华人社群关系错综复杂,时有摩擦。
“海先生”选此地为遁逃首站,绝非偶然。那里华夷杂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消息灵通而又易于藏匿。更关键者,吕宋是连接大明、日本、南洋乃至遥远“大西洋”(指美洲,经由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重要中转枢纽,若有余财、有门路,在此地改换身份,积蓄力量,甚至借助西夷或其他海上势力,未尝没有卷土重来之机。
“观墨已尽力,然鞭长莫及。”沈墨自语。派出的两艘快船无法远涉重洋深入西夷控制海域追捕,强行为之,非但于事无补,反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外交纠纷乃至军事冲突。眼下,明面上的水师追索,到了吕宋门口,便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但暗处的网,却可以撒得更远、更隐秘。
沈墨再次提笔。这次的书信更为谨慎,用了特定的暗语与载体。一封是给那位粤省致仕老臣的后续信件,感谢其先前协助,并进一步请求:可否通过可靠之人,向吕宋华人甲必丹(西班牙当局任命的华人首领)或颇有声望的侨商递话,暗中查访近期是否有北方来的、气度不凡的生面孔,或是否有大宗非常规交易(如购置船械、招募特殊人手)。报酬许诺得更厚,但也更隐晦地暗示了此事关乎“海防安宁”与“圣上关切”。
另一封密信,则通过极其特殊的渠道,发往京师。信中详细禀报了“鬼愁屿”之战结果、“海先生”南遁吕宋的研判、以及此事可能牵涉南洋华商网络乃至西夷的隐忧。他建议,或可责成福建市舶司(掌管对外贸易)及广东方面,以稽查走私、整顿贸易为名,加强对赴吕宋商船的管理与报备,间接施压;同时,是否可考虑启用长期潜伏于南洋某些商团或西夷机构中的“暗桩”,进行深层查探。此举关系重大,非他地方督抚所能独断,需朝廷明示机宜。
信使连夜北上。沈墨知道,这套官僚体系运转需要时间,朝廷对遥远南洋事务的决策更需权衡多方利益。他不能坐等。
数日后,浙直总督行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自称姓“吴”,四十余岁,面容普通,衣着似商非商,持有一枚特殊的信物——半块雕刻着海涛纹的玉佩,与沈墨手中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沈大人,家主人命在下前来,听候差遣。”吴先生语气平淡,眼神却沉稳干练。
沈墨知道,这是那位致仕老臣动用了真正压箱底的力量。这位“吴先生”,绝非普通家仆或商贾,多半是常年行走南洋、精通各方语言习俗、甚至在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特殊人物。
“吴先生请坐。”沈墨屏退左右,直言不讳,“目标已遁往吕宋,可能隐匿于马尼拉华人区,或借助西夷及其他势力庇护。我需要知道他的确切下落、接触了何人、有何图谋。可能极为危险,且不能暴露官方身份。”
吴先生静静听完,略一思索:“吕宋之地,西夷管束甚严,华人甲必丹亦须看其脸色。查访生人,尤其是可能刻意隐匿者,不易。不过,西夷贪财,华人重利,亦有江湖规矩。在下有些门路,或可从码头苦力、商铺伙计、乃至赌馆妓寮等三教九流处探听消息。亦可尝试接触一二与西夷官员相熟的中间商。只是,所需银钱……”
“银钱不是问题。”沈墨推过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另有福建市舶司特批的‘勘合’两份,持之往来闽粤吕宋,货物查验可获便利。此事机密,先生单线与我联系,一切行动,以安全与隐匿为上。”
吴先生收起匣子与勘核,并无多余废话,只拱手道:“在下即刻南下安排。一有消息,必通过既定渠道密报大人。”说罢,如来时一般悄然而去。
几乎就在沈墨部署南洋暗线的同时,吕宋马尼拉,帕里安区(涧内)边缘一处不起眼但守卫森严的院落内。
沧溟先生——此时已化名“林远澜”,身份是来自福建的落魄士绅,欲来南洋寻找商机——正与一位身着丝绸长衫、面容精明的中年华人对坐饮茶。此人姓陈,是马尼拉颇有名气的中间商,与西班牙人、华人乃至日本商人都有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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