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10日,周六下午两点。
北京西郊,798艺术区的一栋旧厂房改造的建筑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油漆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高挑的工业风空间被临时划分成三个区域:左侧是摆满乐器和设备的排练区,中间是围着二十几张折叠椅的交流区,右侧的长桌上堆着矿泉水、盒饭和一堆打印出来的乐谱。
厂房角落里堆着真正的工业遗存——生锈的齿轮、废弃的机床、漆皮剥落的天车轨道。
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出锐利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缓慢,厚重,像时间的碎屑。
这里是“星声计划”第一期训练营的现场。
从全国两千多份申请中筛选出的三十七个年轻人,将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接受李宗盛、林浩、阿Ben等业内资深人士的指导,最终选出十个人,获得星海文化完整的签约和扶持。
我站在二楼的钢架走廊上,扶着生锈的栏杆往下看。下面的年轻人大多十八到二十五岁,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破洞牛仔裤和摇滚T恤,有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甚至有个女孩穿着改良的汉服,长发用木簪绾起。他们或站或坐,有人在调吉他弦,有人在背歌词,有人在角落里安静地翻看资料,有人在紧张地搓手。
王工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改装过的便携设备——用淘汰的笔记本电脑主板,自己焊了个触摸屏,外面套了个塑料壳子。他管这叫“移动终端”,虽然又厚又重,但确实能现场记录数据。“三十七个人,来自十六个省。大学生二十三个,已经工作的十四个。风格分布:民谣九个,摇滚七个,流行八个,电子四个,实验音乐三个,还有六个……不好分类。”
“不好分类的最好。”我说,“分类意味着重复,不好分类意味着新的可能性。”
楼下,李宗盛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灰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没有开场白,没有自我介绍,他直接走到交流区中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都过来坐。”他的声音不大,但有种自然的威严。
年轻人围拢过来,椅子不够,有人就坐在地上,有人靠在墙边。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有崇拜,有紧张,有期待。
李宗盛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把木吉他,调了调弦,然后抬起头,扫视一圈:“你们都是写歌的人,对吧?”
有人点头,有人小声说是。
“那好。”他低下头,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了几个音符,“我现在弹一段旋律,你们听,听完告诉我,这段旋律在表达什么。”
他弹了。很简单的一段旋律,八个音符,重复三遍。没有歌词,没有复杂的编曲,就是最单纯的吉他声。
弹完,他抬头:“谁先说?”
沉默。长达三十秒的沉默。年轻人面面相觑,没人敢第一个开口。
终于,那个穿汉服的女孩举手了,声音很轻:“我觉得……是离别。最后一个音符往下落,像挥手告别。”
李宗盛点点头,没评价,看向其他人。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是等待。旋律在重复,像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是早晨。”一个短发女孩说,“阳光刚照进窗户的感觉。”
“是迷路。”一个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男孩说,“在原地打转,找不到方向。”
七个人发言,七个不同的答案。李宗盛听完,放下吉他,摘下眼镜擦了擦。
“都错了。”他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也都没错。”他重新戴上眼镜,“因为音乐是什么?音乐是镜子。你心里有什么,就听到什么。我说这段旋律在表达什么?它什么都不表达,它就是八个音符的组合。是你们,把自己的经历、情绪、想象投射进去,赋予了它意义。”
他站起身,走到这群年轻人中间:“所以写歌的第一课——不要想着‘我要表达什么’,先问自己‘我感受到了什么’。真实比深刻更重要,真诚比技巧更打动人。”
他拍拍那个说“离别”的女孩的肩膀:“你最近在经历离别吗?”
女孩眼睛红了,点点头:“奶奶上个月去世了。”
“那就写离别。写你握着奶奶的手的感觉,写葬礼上雨落在伞上的声音,写你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红烧肉的那个瞬间。”李宗盛说,“不要写‘悲伤逆流成河’那种空话,写具体的、细小的、只有你知道的东西。”
他又走到说“迷路”的男孩面前:“你迷路过?”
“嗯。”男孩声音低沉,“我从新疆来北京,坐了三天火车。出站时看着那么多人,那么多高楼,不知道往哪走。”
“那就写迷路。写火车站厕所的味道,写买地图时被多要了两块钱,写在地铁站里坐错了方向,写你在天桥上看着车流,突然想家的那个瞬间。”
李宗盛环视所有人:“你们可能会想,这些小事值得写吗?值得。因为所有伟大的作品,都建立在小事的真实上。你写清楚了你的迷路,那些也在迷路的人就会听懂。你写清楚了你的离别,那些也在离别的人就会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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