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镜廊的路异常顺畅,仲裁者甚至没有派人跟随。林策独自走过那条飘荡着水袖的幽暗楼梯时,感到某种无声的默许——或者说,一次彻底的赌注,赌注是柳梦梅的命运,也许还有这座戏院的未来。
镜廊依旧笼罩在惨淡的水绿光中,无数镜面悬浮,映照着自身也映照着他者的碎片。但这一次,空气里的氛围变了。之前那种试图同化的、粘稠的恶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一种静默的、准备了许久的等待。
林策站在入口处,没有立即深入。他从口袋里取出那片水红色丝绸碎片,碎片在镜廊的光下微微发烫,银线地图泛起柔和的辉光。
“我回来了。”他对着空荡的镜廊说。
声音在镜面间碰撞、回荡,被层层反射,最后汇成一片模糊的嗡鸣。然后,嗡鸣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回应:
“你知道了多少?”
柳梦梅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是从特定方向传来,而是仿佛每一面镜子、每一条水袖都在发声。
“我知道你在等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懂得你为何必须等待的人。”林策向前走去,脚步声在光滑的石面上清晰可辨,“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完美的谢幕,一个配得上你一生所求的结局。我知道陈郎的离开只是故事的开始,不是结束。”
镜廊沉默了。只有水袖还在缓慢飘拂。
然后,最近的一面巨大梳妆镜中,影像开始变化。不再是试图覆盖林策的“陈郎”,而是浮现出柳梦梅自己的身影。她仍穿着那身水红色帔,但这次面容清晰可见——不是鬼魅般的苍白,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透明的美。她的眼睛看着镜外的林策,眼神复杂。
“冯告诉你这些的?”她问。
“他的碎片告诉了我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我自己看见的。”林策停下脚步,与镜中的她对视,“在旧衣箱,我摸到你的戏服时,感受到的不是失去爱人的痛苦,而是……一种焦灼。一种‘戏还没唱完’的焦灼。”
镜中的柳梦梅微微颔首:“继续。”
“你在等一个观众。一个能在你唱完最后一句时,明白你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的观众。掌声易得,知音难求。陈郎爱你,但他爱的也许是戏台上的你,也许是生活中的你,却未必懂得戏台与生活之间的那个你——那个用一生去演绎完美的灵魂。”
林策的声音在镜廊中回荡。他感到自己在说这些话时,某种被遗忘的情感正在心底苏醒。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理解——一个创作者对另一个创作者的理解。
镜中的柳梦梅眼中有了波动。那层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纹。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轻了下来,“陈郎离开那晚,我哭了。但让我流泪的不是他的离去,而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他说:‘梦梅,你唱得太真了,真到让我分不清戏里戏外。’”
她顿了顿,水袖无风自动:“他分不清。可我自己分得清吗?我一生追求的就是‘真’——用假戏唱出真情。但如果连最亲近的人都觉得那是假的,我这一生的追求,到底算什么?”
这个问题悬在镜廊中,沉重得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林策看着镜中的她,看着那个被自己的执念困住半个多世纪的灵魂。他忽然明白了冯为什么失败——冯是个观察者、记录者、修复者,但他不是创作者。他无法真正理解那种“用一生去追求一个可能永远达不到的完美”的痴狂。
而林策能。
因为写代码也是如此。追求一个没有bug的系统,一个优雅的算法,一个能完美解决现实问题的程序。你投入无数个日夜,牺牲睡眠、社交、健康,只为了在某个时刻,看到代码顺利运行,解决了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那一刻的满足,超越了一切。但如果最后发现,你解决的问题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没人需要,那种幻灭……
“我懂。”林策说。简单的两个字,却重如千钧。
镜中的柳梦梅怔住了。
林策继续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懂那种为了追求某个‘完美’而耗尽一切的感觉。我懂那种‘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我这一生到底在做什么’的恐惧。我懂那种站在舞台上——或者屏幕前——倾尽所有,却不知道台下的人是否真正看懂了你的恐惧。”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触碰镜面。镜面冰凉,但镜中的柳梦梅却仿佛感受到了温度。
“你不是在等陈郎回来给你一个结局。你是在等一个能告诉你,你的等待值得的人。等一个能告诉你,即使没有完美的谢幕,即使没有满堂喝彩,即使没有爱人相守,你这一生的追求本身,已经足够美丽的人。”
镜廊开始震动。
不是之前那种试图吞噬的震动,而是一种共鸣。所有的镜子同时发出轻微的嗡鸣,水袖疯狂舞动,水绿色的光芒明暗交替,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呼吸,在哭泣,在……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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