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
成儿趴在窗台上,眼巴巴看着外头,嘴里念念有词:“画眉画眉快回家,爹爹是个大坏蛋……”
我揉着太阳穴,感觉这小子的语言天赋全用在怼他爹上了。
“凌锋,东西备好了吗?”
“备好了。”凌锋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个精巧的竹笼,里头是两只通体雪白的玉鸟,“按您说的,从城南王掌柜那儿寻来的,说是西域贡种,叫声比画眉清亮。”
我接过鸟笼,成儿瞬间扭过头,眼睛亮了。
“这……给我的?”
“不然呢?”我蹲下身,把鸟笼递过去,“这俩可比画眉金贵,你得好好养。养死了,下回可没得换了。”
我可真是古今宠儿子第一人。
成儿小手小心翼翼接过,盯着笼里扑腾的白鸟,忽然抬头:“爹爹,那只画眉……在沈爷爷那儿过得好吗?”
我一怔,孩子大了,瞒不住了呀。
贞儿在一旁抿嘴笑:“这孩子,心善。”
“应该……还行。”我摸摸他的头,“沈爷爷一个人闷,有只鸟陪着,说说话。”
成儿想了想,郑重地点头:“那让小白和小玉陪我,画眉陪沈爷爷。爹爹,你不许再把小白小玉送人了。”
“不送不送。”我举手投降。
债,算是还上了。虽然利息有点高——这两只玉鸟的价钱,可是把我攒的私房钱全花出去了,凌锋还给我贴了些。
刚解决完家事,老周递进来一封信。辰州来的,王石的笔迹。
信很短,就三行:
“瑾瑜鉴:辰州两载,螃蟹吃腻了,酒也喝够了。犬子墨哥儿成日念叨京城糖葫芦。弟若有余屋,乞借一角栖身。石顿首。”
我笑了。这厮,求人都求得这么理直气壮。
提笔回信:“屋有,酒亦有。速来。墨哥儿若掀翻房顶,算你账上。”
信送出去,我心里踏实了几分。王石这人,看起来是个潇洒知府,实则心里有本明白账。
他在地方待了两年,见的听的,都是京城老爷们不知道的活账。这样的人回来,不是多双筷子,是多双眼睛,多把算盘。
下午,宫里来人了。
来的不是黄锦,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
“李大人,”小太监尖着嗓子,“万岁爷赏的。”
我跪下接赏。匣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蓝色封皮,无字。
翻开,是手抄的《道德经》。字迹清瘦飘逸,我认出这是嘉靖的亲笔。
册子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素笺,上面朱笔写着一行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卿可知水之性?”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这墨迹很新,甚至能嗅到松烟墨的苦味。他是昨夜抄的,还是今晨?抄到这“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时,是否冷笑了一声?
是夸我如水周旋,还是敲打我莫生争心?又或者是提醒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思忖着,小太监又道:“万岁爷还有口谕:原在北镇抚司听差的锦衣卫小旗周朔等八人,即日起拨给李大人听用。
说是……李大人如今办差辛苦,身边该多几个人使唤。”
我心里咯噔一下。
周朔。这人我听说过,陆炳生前曾提过一嘴,绰号“夜枭周”,专司盯梢暗查,是锦衣卫里排得上号的耳目。前几日凌锋说沈束院子外那些眼线,锦衣卫领头的好像……就姓周。
最重要的是,周朔和凌锋不是一个路数——凌锋是雷聪的人,算是锦衣卫里的“实干派”,跟我的日子久了,多少有些主仆情分。而周朔这类人,是纯粹的“天子耳目”,只对龙椅上那位负责。
“臣,谢陛下隆恩。”我叩首。
赏赐是本书,调拨的是监视过我的人。
恩威并施,天恩浩荡。
人来得很快。下午散衙时,八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已经等在都察院门口了。
为首的是个精瘦汉子,三十出头,眼窝深陷,眼神锐利得像能刺穿皮肉——正是周朔。
凌锋站在我身侧半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来一拨人,还是专干盯梢的,这是要把我们裹成粽子。
“卑职周朔,率属下七人,奉旨听候李大人差遣。”周朔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得像把出鞘的刀,声音里却透着地窖般的寒意。他没有看凌锋,但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对峙,已经弥漫开来。
我扶他起来:“周小旗辛苦。本官身边已有凌总旗照应,诸位平日……”
“卑职明白。”周朔打断我,抬头时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卑职等奉的是皇命,护的是圣意。大人日常起居自有凌总旗照拂,卑职只负责记该记的事,报该报的人。”
这话说得直白——凌锋管你的安全,我管你的言行。两套系统,各司其职。
“有劳了。”我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帘子放下,凌锋在外头低声问:“大人,这周朔……要不要找人查查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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