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居正带着周朔风风火火离开,我坐回椅子上,喝了口茶。
有些事,我不是不能做。以我现在左都御史的职权,亲自督办盐税案,名正言顺。
但不能做。
都察院是“镜”,是“尺”。镜子不能自己下场打架,尺子不能自己弯腰量地。我得站在岸上,盯着河里摸鱼的人,谁摸鱼摸过界了,我就喊一嗓子。
事实证明,我这安排很及时。因为内阁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徐阶和高拱,这两位当年的“战友”,在隆庆皇帝“新政”的大旗下,开始各走各的路。
高拱要改考成法、清丈田亩、整顿边军,刀刀见血。徐阶则屡屡劝他“事缓则圆”“欲速不达”,二人常常在文渊阁争得面红耳赤。
张居正本来夹在中间难做人,现在好了,我给他找了漕运盐税这两摊子“硬活儿”,他天天泡在账册和诏狱里,没空参与阁老们的“口舌之争”。
高拱乐得他专心办事,徐阶也乐得少个“激进派”助阵。
一时间,内阁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可惜,平衡总是用来打破的。
二月十五,都察院收到一份弹章。
御史邹应龙,上书弹劾徐阶次子徐琨,在苏松老家“纵奴占田、欺压乡里、殴毙人命”。
弹章写得刀刀见肉,证据详实:占田多少亩、涉及哪些农户、打死的是谁家的佃户、当地县衙如何包庇……一条条,一桩桩。
值房里,凌锋把弹章递给我时,手有点抖:“大人,邹御史这是……要捅马蜂窝啊。”
我接过弹章,慢慢看完,放下。
“你怎么看?”我问。
凌锋苦笑:“徐阁老是首辅,门生故旧遍天下。弹劾他儿子,等于打他脸。可邹御史证据确凿,咱们若压下去……”
“压?”我笑了,“都察院是干什么的?风闻奏事,纠劾百官。如今证据确凿,怎么能压?”
“可徐阁老那边……”
“徐阁老若真是贤相,就该大义灭亲。”我提起笔,“此事,按律彻查。行文苏松巡按御史,调取案卷,传唤相关人证。都察院派专人督办。”
笔尖落在公文上,墨迹未干。
值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急促而沉稳。
门开了,司礼监随堂太监李实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李总宪,陛下口谕,请您即刻进宫。”
我笔尖一顿,凌锋脸色微变。
李实笑容不变,补了一句:“陛下说,就您一个人去,不用着急,慢慢走就行。”
慢慢走?
我放下笔,起身整了整官袍。
走出值房时,看见邹应龙站在廊下,朝我深深一揖。
我朝他点点头,没说话。
宫墙很长,我走得很慢。
二月的风吹在脸上,还有点冷。路边的柳树刚抽出一点芽,嫩黄嫩黄的。
李实走在我身边半步,忽然轻声说:“李总宪,陛下今早看了那份弹章。”
“哦。”
“陛下看了两遍。”李实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就让奴婢来请您。”
“徐阁老在宫里吗?”
“在。”李实声音更低,“和高阁老、张阁老一起,在文渊阁议事。”
我停下脚步,看向李实:“李公公,陛下召我,是为弹章的事?”
李实笑了,那笑容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李总宪,奴婢只是个传话的。不过……”他抬眼望了望前方奉天殿的琉璃瓦,“陛下登基这两个月,睡得不太好。”
“为何?”
“陛下说,夜里总听见雷声。”李实轻声说,“可钦天监报,这两个月,京城都没打过雷。”
我心头一跳。
李实已经恢复如常,躬身道:“李总宪,前面就是乾清宫了,奴婢就送到这儿。”
乾清宫的台阶很高。
我一步一步往上走,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嘉靖临终前的嘱托、隆庆即位时的温和、足额发放的俸禄、张居正眼中的火光、邹应龙那封字字如刀的弹章……
还有陛下说的,“夜里总听见雷声”。
走到殿门前,黄锦公公已经等在哪儿,朝我微微颔首,推开殿门。
殿内,隆庆皇帝穿着常服,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棵刚发芽的海棠树。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李卿来了。”
“臣叩见陛下。”
“免礼。”他走过来,虚扶一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我谢恩坐下。皇帝也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却并不喝。
殿内安静了片刻。
“李卿,”皇帝忽然开口,“你说,为人君者,最难的是什么?”
我沉吟片刻:“臣愚见,最难的是‘取舍’。”
“哦?”皇帝看过来,“怎么说?”
“取什么,舍什么;保什么,弃什么;信什么人,疑什么人。”我缓缓道,“每一步取舍,都关乎国运,关乎人心。”
皇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为人臣者,最难的是什么?”他又问。
“是‘进退’。”我答,“进,要知道何时进、如何进;退,要知道何时退、为何退。进退失据,则事败身危。”
皇帝笑了,那笑容里有些疲惫,也有些释然。
他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正是邹应龙弹劾徐琨的那封。
“这份弹章,李卿批了‘彻查’。”皇帝看着我,“朕想知道,李卿是打算‘进’,还是打算‘退’?”
殿外的风吹进来,掀动了奏章的一角。
我望着那份弹章,又望向皇帝那双温和却深邃的眼睛。
这一刻,我知道——
我亲手递出去的刀,现在,刀尖转回来,指向了我自己。
而握刀的人,正在等我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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