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巷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和音铺后院的竹筛已漏下细碎的阳光。尘埃在光柱里浮沉,落在堆了半院的旧乐器上——断弦的琵琶斜倚着虫蛀的琴身,缺角的陶埙挨着褪色的鼓面,这些被时光磨旧的物件,在苏引商眼里都是会呼吸的老友。
“阿婆,这里有支小笛子!”八岁的阿音扎着羊角辫,从旧物堆深处扒出个斑驳的竹管。笛身黄褐如枯木,三两个笛孔边缘爬满虫蛀的细痕,尾端还歪歪扭扭刻着个“商”字,墨迹早被岁月浸成了淡灰。
苏引商正蹲在石台前翻晒音藤干,闻言回头时眼角的细纹都漾着暖意:“那是阿婆年轻时的第一支笛子,比你娘阿禾的年纪都大。”她走过去接过竹笛,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蛀痕,仿佛触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还是人间乐府里无人问津的弃婴,攥着这支捡来的野竹笛,连钧天阁的石阶都不敢靠近。
阿音的指尖刚碰上笛尾,竹笛忽然发出“嗡”的一声轻颤,像只半梦半醒的小虫在哼唧。她吓得缩回手,又好奇地凑上去:“它在说话?”
“是在认人呢。”苏引商笑着把笛子递还给她,“当年我带着它去钧天阁拜师,守阁的仙卫说‘凡竹怎配入仙门’,把我拦在云阶下三天三夜。后来还是你慕爷爷……”她顿了顿,喉间泛起微涩,“他听见笛音,才让我进了门。”
阿音似懂非懂地摩挲笛身,忽然指着一处较深的蛀洞:“这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苏引商凑近一看,只见虫蛀的缝隙里嵌着丝极淡的银蓝光晕,像被岁月封存的星子。她心头猛地一跳——那是音灵残留的气息,和当年阿蛮化作玉蝉时的灵韵一模一样。
“阿婆,我们把它修好好不好?”阿音仰头望着她,眼里闪着和当年阿蛮如出一辙的光。苏引商点头时,看见竹筛漏下的光斑在阿音发间跳动,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是孙女,还是那个总追在她身后喊“师姐”的音灵少女。
修笛的活儿被阿音揽了去。她从巷口的音藤上采来黏汁饱满的新叶,捣成碧绿色的汁液,又找来细如发丝的音藤纤维,小心翼翼地填补虫蛀的缝隙。阳光穿过修复中的笛孔,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眨眼的星子。
“呀!”阿音忽然低呼一声。随着最后一道蛀痕被填补好,笛身迸发的微光中飞出只指甲盖大的光蝶,翅膀上闪烁着银蓝相间的纹路。光蝶绕着阿音飞了两圈,忽然朝院角的老槐树飞去,停在树下那丛长势最旺的和音草上。
“它好像在叫我过去。”阿音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光蝶忽然钻进草下的泥土里不见了。她蹲下身扒开松软的土,指尖触到个硬纸壳——是本用粗麻线装订的小册子,封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玉蝉,旁边写着“阿蛮的日记”。
册子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阿音轻轻翻开,里面画满了稚嫩的简笔画:一个梳着高髻的女子在吹笛,笛子歪在嘴边,旁边用歪扭的字写着“师姐吹错啦”;下一页画着两只手交叠着按笛孔,标注“师姐教我吹《忘忧谣》,她的手比我的暖”;最后一页画着支竹笛躺在草丛里,旁边有滴墨迹晕开的泪滴,写着“找不到师姐了,笛子等她回来”。
“这是……阿蛮婆婆?”阿音抬头望向苏引商,只见她正用袖口轻拭眼角,晨光里她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苏引商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指尖抚过画中那支歪扭的笛子:“她总说我吹错了也好听,其实是她从不嫌我笨。”
光蝶从日记里飞出来,停在修复好的竹笛上。阿音拿起笛子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个音——本该生涩的笛音竟出乎意料地温润,清越中带着丝沉厚,尾音还缠绕着缕鲜活的暖意,正是清商、浊羽、俗韵三音交织的调子。
“真好听!”阿音眼睛一亮,跑到巷子里吹奏起刚学会的《和鸣调》。笛音穿过晨雾,惊得老槐树上的铃铛果“簌簌”落下,圆滚滚的果子在青石板上滚动,竟慢慢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蛮”字。
苏引商站在院门口望着这一幕,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振翅声。一只通体翠绿的音藤信使停在墙头,嘴里衔着片新抽的音藤叶。叶片展开,上面浮现出玉蝉音灵的字迹:“旧笛新声,都是好音。”
阿音跑回来时,正看见苏引商对着叶片出神。她好奇地凑过去,忽然指着日记最后一页:“阿婆你看!”只见日记封底贴着半片干枯的和音果壳,边缘的纹路奇特又熟悉。苏引商心中一动,从怀里取出个小锦盒,里面是半片同样的果壳——那是当年慕清弦修复引弦琴时,从琴身里找到的。
两片果壳拼在一起,严丝合缝,边缘的纹路组成了支完整的笛子形状。阳光穿过合二为一的果壳,在地上投下道三色交织的光影,像极了当年引弦琴与逐音笛合奏时的光晕。
“原来它们早就在一起了。”阿音轻轻拍手,光蝶在果壳上空跳起细碎的舞步,笛身的蛀痕里渗出点点荧光,与果壳的光影相融。苏引商望着这跨越了三代的羁绊,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就像这支老笛,即便饱经风霜,只要有人记得,就能在时光里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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