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寂渊的雾总在辰时最淡,像被谁用指尖拨开层薄纱,露出底下黑黢黢的礁石。阿音牵着阿弦的手踏上礁岩时,潮声正漫过脚边的音竹丛,竹叶上的露珠坠进海里,溅起的涟漪里裹着三色彩光——是清商的白、浊羽的黑、俗韵的金,缠缠绕绕,像极了多年前那曲未奏完的《和鸣调》。
“曾祖母说,这里的雾会听人说话。”阿弦仰着小脸,手里的迷你引弦琴晃出细碎的银响。琴身是按引弦琴的模样缩小复刻的,弦是用听竹坞的音藤纤维做的,最细那根上还缠着丝红绳——是阿音从虫蛀竹笛的穗子上拆下来的,说这样“曾祖父的琴就能记得曾祖母的笛”。
礁石中央立着块天然音石,石面光滑如镜,正是苏引商与慕清弦的合葬处。石上没有刻字,却在潮声里微微震颤,像在回应来人的脚步。阿音将带来的和音果摆在石前,果皮裂开时,溢出的香气竟让周围的雾都染上了淡金色。
“该吹《相守调》了。”阿音取下背上的虫蛀竹笛,笛身的裂痕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这支笛被阿音带在身边快十年,虫蛀的孔里积过忘忧巷的尘,沾过静音湖的水,甚至被阿弦不小心摔在音寂渊的礁石上,却越发出落得有灵性,吹出来的调子能让音藤提前开花。
阿弦踮脚够到音石上的凹槽,那是慕清弦晚年亲手凿的琴台。迷你引弦琴落下时,弦身与音石相触,发出声清越的共鸣。他学着慕清弦手稿里的姿势抬手,小脸上满是严肃,倒有几分当年清商之主的模样。
“起——”阿音轻唤一声,笛音先起,带着海雾的湿润与礁石的沉厚,虫蛀的孔里漏进几缕海风,让调子添了几分随性的活泛;阿弦的琴音紧随其后,清越如流云,却在转音处故意带了丝浊羽的顿挫——那是他听裂帛渊的叔叔们弹过的,说“这样才不像冰块”。
两音相交的刹那,音石突然亮起。石面的光影里慢慢浮出两个虚影:苏引商穿着素白的仙裙,裙摆沾着音寂渊的海砂;慕清弦的仙袍下摆缺了块,露出里面缝补的粗布——那是当年在忘忧巷做的,苏引商总笑他“仙骨裹着俗韵的暖,倒像块会发热的玉”。
“阿弦的琴,比你曾祖父年轻时活泛多了。”苏引商的虚影笑着抬手,指尖轻轻点在阿弦的琴上。最细那根缠红绳的弦突然震颤,弹出个清亮的泛音,竟与阿音笛子里漏进的风声完美相合。
阿弦吓得手一抖,琴音差点走调。慕清弦的虚影弯腰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虚影传来,带着点熟悉的暖意:“别怕错。当年我断了三根弦,才懂琴音的妙处不在‘准’,在‘真’。”他看向阿音手中的竹笛,“你这笛子上的虫蛀痕,倒比我当年的忘忧丝琴更懂风的性子。”
阿音的笛音顿了顿,忽然想起苏引商日记里的话:“师父总说我的笛音太野,却在无人时偷偷学我吹错的调子。”原来有些影响是悄无声息的,就像海雾浸润礁石,多年后才发现早已刻进骨里。
虚影渐渐与他们并肩,苏引商的笛音与阿音的笛音交叠,慕清弦的琴音裹着阿弦的琴音流转。四声部在音寂渊的雾里缠绕,竟让周围的海雾凝成了具象的形状:有忘忧巷的青石板路,有钧天阁的听韵台,有裂帛渊的回音壁,还有无音谷的静音湖……每个场景里,都有当年的人在笑着合奏。
“您当年真的不怪曾祖父折断笛子吗?”阿音趁着换气的间隙问,笛尾的穗子扫过音石,带起片光粒。这个问题她藏了很久,看苏引商的日记时总觉得心疼,看慕清弦的手稿时又觉得他活得太累。
苏引商的虚影望着海雾深处,那里隐约有逐音笛的碎片在发光:“断笛的时候是怨过的,像被人硬生生剜了块心。可后来在裂帛渊听见他的琴音,断弦的地方总带着我笛音的影子,才懂他是怕我被浊羽吞了,才用最笨的法子把我推远些。”
慕清弦的虚影正帮阿弦纠正按弦的指法,闻言动作顿了顿:“我总以为守着规则就能护她,却不知道她要的从不是‘周全’,是‘一起’。后来自毁琴骨时才明白,所谓守护,不是替她挡着风雨,是陪她在雨里把笛吹完。”
笛音与琴音忽然变得急促,像在追赶什么。音石的光影里闪过段被遗忘的画面:苏引商被囚无音谷的第三年,慕清弦每晚都会在谷外弹琴,琴音里藏着《忘忧谣》的调子;而苏引商则对着空谷吹断笛,断口处漏出的气音,刚好能接住琴音的尾韵。原来他们从未真正断过联系,音波早就在无人处悄悄和鸣。
“快看!”阿弦忽然低呼。音石的侧面裂开道细缝,里面嵌着块同心玉。玉上的音藤纹路早已长透了整面礁石,将两人的名字缠在一起,“商”字的最后一笔,恰好是“弦”字起笔的地方,像支未完的曲。
这是当年慕清弦与苏引商在同心崖埋下的信物。传说谁能让同心玉重见天日,就能得六界音能庇佑,可他们从没来取过——或许对他们而言,真正的誓言从不是藏在玉里的字,是刻在彼此音波里的牵挂。
合乐渐入尾声时,海雾突然翻涌,无数细碎的光点从雾里钻出来,围着音石打转。阿音认出那些是逝者的音灵:素微夫人的音灵带着无音谷的兰香,夜离痕的音灵裹着裂帛渊的赤砂,连凌清商的音灵都少了当年的戾气,只在琴音高起时悄悄添了丝流霞弹的余韵。
“他们都来了。”阿音的声音有些发颤。笛音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时,所有音灵同时轻笑,笑声里裹着句相同的话:“好好走下去呀。”
虚影与音灵渐渐散去,晨光铺满音寂渊的海面。阿弦发现音石的礁石上多了行小字,是阿弦自己昨天刻的,歪歪扭扭却很认真:“曾祖父的琴,曾祖母的笛,我的手。”
阿音弯腰摸了摸那行字,指尖触到礁石的温度,忽然想起苏引商临终前的嘱托:“别总想着复刻我们的路,踩着我们的脚印往前走,自然会走出新的调子。”
潮声再次漫上来,卷走了和音果的果皮,却在礁石上留下层温润的光。阿音牵着阿弦的手往回走,竹笛与迷你引弦琴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条长长的弦,一头连着过往,一头牵着未来。
海雾重新漫起时,音石上的同心玉轻轻颤动,发出声极轻的共鸣,像谁在说:
“我们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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