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域边缘的海雾总带着诡异的粘稠感,连光线都像被无形的音波揉碎,化作一缕缕扭曲的银线。阿溯踩着归音树的气根踏上悬礁时,裤脚的银铃突然倒着响了——先是尾声的余颤,再是碰撞的脆响,最后才是风掠过铃舌的轻鸣。
“逆音海沟到了。”他按住腰间的倒序琴,琴身的木纹在雾中泛着冷光。这把从失踪考察队营地寻来的古琴形制奇特,七根琴弦从最粗的低音弦到最细的高音弦逆向排列,琴尾刻着半阙模糊的谱子,收尾处的音符却像被海水泡得发涨,比开头还高半度。
三天前,钧天阁收到紧急传讯:一支由五族学者组成的考察队在逆音海沟失联,最后传回的音波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以及一句倒着说的“别靠近——音在倒流”。阿溯自请前来时,父亲阿澈曾将归音笛的磨损尾端按在他掌心:“逆音流会颠倒时序,记住,错音对位法的真谛不是纠正错误,是和错误共舞。”
此刻海沟边缘的浪涛正逆着常理拍击礁石,先看见浪花碎在脚边,半息后才听见轰鸣。阿溯拨动倒序琴的琴弦,刻意从高音弦开始弹奏——本该清越的高音因逆向排列而沉浊,却奇异地压过了那股要将声音倒吸回去的力量。琴音落地处,海雾竟裂开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海沟,沟壁上嵌着点点幽光,像被凝固的星子。
“这琴……在和海沟对话?”随队的星音族护卫低声惊呼,她耳后的星纹因音能紊乱而微微发烫,“寻常法器在这里连音都发不出,它却能让逆音流绕着走。”
阿溯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忽然停在中间那根微微锈蚀的弦上。这根弦既非最高音也非最低音,却在弹奏时发出两种重叠的声响——向前流淌的清商与向后回溯的浊羽,在琴身共鸣箱里撞出细碎的火花。他想起祖父留下的《错音札记》里写:“音波如路,顺行见坦途,逆行见深渊,唯有往返者能识全貌。”
“下去看看。”他将琴背在身后,抓着嵌满音晶的岩壁藤蔓向下攀爬。越往深处,逆音现象越明显:先闻到海沟底部特有的咸腥,半刻后才看见随暗流漂浮的海藻;护卫的警示“小心脚下”传到耳中时,他已经踩空了半步,全靠琴身突然震颤的音波托住身形。
“外域来的小家伙,倒是比那些学者懂规矩。”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却先传来叹息的尾音,再是话语的主体,最后才听见声带初振的摩擦声。阿溯抬头,看见沟底的平整岩石上坐着个身形如音波起伏的人影,他的发丝像流动的墨色声波,说话时胸口的起伏也是先呼气再吸气,“他们非要用清商压浊羽,结果被逆音流卷进‘如果当初’里了。”
这人影指尖轻弹,一道淡蓝色的音波在阿溯面前展开,里面浮现出考察队的身影——他们正围着一块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晶石争执,有人主张带走晶石研究,有人担心扰动逆音流。画面突然破碎,重组后竟成了相反的场景:他们放弃取走晶石,却在返程时遭遇音能风暴,无人生还。
“逆音海沟是时间音能的褶皱。”人影站起身,身形在光线下忽明忽暗,仿佛由无数重叠的虚影组成,“我是逆音族族长溯洄,这沟底的倒流音晶,能显化所有‘未发生的选择’。”他指向那块晶石,晶面如镜,竟同时映出阿溯此刻的模样,和一个从未见过的、手持破损竹笛的少年身影,“你们所谓的‘如果当初’,在这里都是真实存在的轨迹。”
阿溯走到倒流音晶前,指尖刚触到晶面,琴身突然剧烈震颤。倒序琴的琴弦自动绷直,开始弹奏一段陌生的旋律——先弹出收尾的泛音,再逐步退回起始的音符。奇妙的是,这段逆序旋律与海沟里的逆向音波碰撞时,竟激起一圈圈和谐的涟漪,连溯洄起伏不定的身形都稳定了几分。
“这是……未选调?”阿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尖正随着琴音自然移动,仿佛这段旋律早已刻在血脉里。琴音中,倒流音晶的映象开始变化:考察队选择带走晶石的画面与放弃的画面渐渐重叠,两种命运的轨迹在某个节点交汇,最终都指向同一片星海——原来无论选哪条路,他们都会在百年后推动音能研究的突破,只是方式不同。
“选择没有对错,只有是否承担代价。”溯洄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正常的时序,“那些学者困在幻象里,是因为他们不肯承认,每种选择都有遗憾。”他指向晶面深处,那里浮现出更古老的画面:苏引商蹲在忘忧巷的月光下,用丝线修补断裂的竹笛,她的倒影里,慕清弦正将断裂的琴弦重新接好;阿澈年轻时站在归音树前,选择接过父亲的责任,他的影子却在树下徘徊不去,那是放弃责任的另一种人生。
这些画面中的人物都在弹奏乐器,他们的琴音、笛音在逆音流中穿梭,最终汇成一条奔腾的音河。阿溯忽然明白,倒序琴的逆向共鸣不是为了对抗逆音流,而是为了与它共舞——就像人生的遗憾不是为了让人悔恨,而是为了让人看清选择的重量。
当最后一个逆序音符消散在海沟里,倒流音晶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考察队的身影从光芒中走出,他们眼神迷茫,却带着释然的微笑:“原来我们无论选哪条路,都在走向和鸣。”阿溯看着他们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音痕,那是与逆音流共鸣后留下的印记,像极了倒序琴琴弦的纹路。
返程时,阿溯将倒序琴抱在怀里,琴身上的水汽凝结成珠,顺着逆向排列的琴弦滚落,先经过高音弦,再流向低音弦,在琴尾汇成小小的水洼。他低头,看见水洼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和倒流音晶中那个持笛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原来所谓的宿命,不过是无数选择累积的轨迹,而每段轨迹,都在为最终的和鸣积蓄力量。
海沟上方的雾开始散去,阿溯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仍在逆向波动的海面,忽然举起倒序琴,弹奏起一段全新的旋律。这次,他不再刻意逆序,而是让清商的规整、浊羽的狂放、俗韵的鲜活在琴音中自由交织。音波落下处,逆音流第一次顺着旋律的方向涌动,在海面上画出一道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音弧。
溯洄站在沟底,望着那道音弧渐渐融入星海,胸口的起伏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时序。他低头轻触倒流音晶,晶面上,无数选择的轨迹正在缓缓流动,最终都汇入同一条名为“和鸣”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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