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清水县,已经彻底被寒意包裹。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是随时要砸下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带着一种倔强又萧索的意味。偶尔一阵北风卷过,扬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更添了几分破败和清冷。
唐建科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呢子大衣,这是大学时勤工俭用买的,如今穿在身上,袖口已经有些磨得发亮。他把手揣进兜里,指尖还是被冻得有些发麻。教育局办公楼里虽然有暖气,但也仅仅是“不冷”而已,那种陈旧的、带着霉味的暖意,根本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刚从县委大楼送文件回来。
这原本不是他的活儿。办公室的老王——王海涛,正翘着二郎腿,捧着搪瓷缸,唾沫横飞地跟隔壁桌的老张聊着昨晚牌局上的“惊险刺激”,说到兴头上,嘎嘎直乐。股长李德全拿着一份封好的文件,皱着眉头从里间办公室出来,眼神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
“那个……小唐啊。”李德全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唐建科身上,“你跑一趟县委办,把这份文件送给综合三科的孙科长。急件,抓紧。”
唐建科立刻从一堆需要分发的旧报纸里抬起头,应了一声:“好的,李股长。”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快步走过去,双手接过了文件。
王海涛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夸张的热络:“哎哟,辛苦我们小唐了!年轻人,多跑跑腿,锻炼身体,熟悉环境嘛!”他冲着唐建科挤挤眼,又端起茶杯滋溜喝了一口,显然是觉得自己又巧妙地偷了一次懒。
唐建科心里明镜似的,这种跑腿送信的杂事,最近几乎都落在了他这个新人头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应该的,王老师。”然后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还能隐约听到王海涛对老张的感慨:“瞧瞧,现在的大学生,素质就是高,任劳任怨……”
这话听着是夸奖,但落在唐建科耳朵里,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他加快了脚步,将那些油腻的奉承和背后的算计甩在身后。
从教育局到县委大楼,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唐建科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没有太多心思感受这份寒冷,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在县委大楼里的见闻。
那不是他第一次去县委大楼,但每次去,感受都更深一层。如果说教育局那栋老楼透着的是一种陈腐、停滞的气息,那么县委大楼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一种隐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紧张和秩序。
大楼门口有武警站岗,需要登记才能进入。里面宽敞明亮,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走廊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和某个办公室传出的、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人们走路的速度似乎都比外面快上半拍,脸上的表情也多是严肃和专注,很少看到教育局里那种懒散和漫不经心。
他找到综合三科,敲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同志正对着电脑飞快地打字,另一个中年男人则在接电话,声音不高,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对,这个数据必须核实清楚,王书记下午开会要用,不能有任何差错……好,我等你回复。”
唐建科说明来意,将文件递给那位女同志。女同志接过文件,看了一眼封皮,点了点头:“放这儿吧,孙科长开会去了,回来我转交给他。”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好奇地打量他一眼。那种高效和距离感,让唐建科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真正运转着的权力核心的组成部分,每一分钟,处理的可能都是关乎整个县城运行的事情。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那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放下了话筒,随口问了一句女同志:“小赵,农业局那边报上来的冬耕准备情况汇总过来了吗?”
“刚收到,刘科,我正整理。”女同志答道。
被称作“刘科”的男人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唐建科。唐建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露出一个礼貌而不过分热情的笑容,微微颔首。刘科似乎也习惯性地回以一点头,随即又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当中。
就是这一个瞬间,让唐建科心里微微一动。那不是一种平等的交流,而是一种基于工作场景的、自上而下的、略带疏离的回应。但他能感觉到,这种回应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秩序和规则。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职责,界限分明。
对比之下,教育局办公室那种王海涛可以大声喧哗、李德全安排工作还要看人脸色的氛围,显得是何等的松散和低效。那里更像是一个被时代快车遗忘的旧驿站,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前沿。
这种鲜明的对比,像一道冷风,吹得他更加清醒,也让他心底那份不甘和压抑,愈发沉重。他就像一颗被扔进浅滩的珠子,蒙着尘,黯淡无光,而他能感觉到,真正的深海,在另一个方向涌动着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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