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清源市委大楼七楼的东侧，大多数窗户已经陷入沉寂，只有副秘书长办公室的灯光还固执地亮着，像一枚钉在厚重夜幕上的星子。唐建科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汇报紧急工作的部门负责人，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晕开一圈温暖却孤寂的光晕。
白日的喧嚣、电话的此起彼伏、会议室的唇枪舌剑、各部门负责人或恭敬或试探的面容……所有这些，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从脑海中消散。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远处城市主干道上传来的、被距离过滤得模糊而持续的车辆噪音，如同这座城市永不歇息的血脉在低沉地搏动。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缓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清源市的夜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披着霓虹彩衣，纵横交错的街道被路灯勾勒出金色的脉络，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光河。更远处，是隐没在夜色中的远山轮廓和沉寂的大地。这片灯火璀璨之下，掩盖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博弈、角力、希望与挣扎？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繁华的表象，落在了北城区那个沉寂多年的老纺织厂地块上，落在了那些为养老钱、救命钱而焦虑奔波的老工人脸上，也落在了国资委那庄重的大门和某些人深不可测的眼神之中。
一纺厂。这个突如其来的信访事件，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暗区域的门。从最初单纯的接访维稳，到协调会上的推诿塞责，再到档案查找中遇到的“无形之墙”，直至王老爷子那句石破天惊的隐晦提示和周海涛区长那掩饰不住的惶恐……线索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清晰地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方向——十年前那场看似合规的国企改制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黑洞，涉及国有资产流失，涉及某些人的既得利益，甚至可能牵扯到如今仍身处高位的官员。
风险评估的本能在他脑中尖锐作响。继续查下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不再仅仅是处理一个陈年积案的协调者，而是直接站到了潜在利益集团的对立面。意味着他刚刚在市委办立足未稳，就可能要面对来自暗处、甚至可能是来自体系内部的冷箭和巨大压力。意味着他平静的生活、与刘晓慧刚刚稳定的感情，都可能被卷入不可预知的风暴。高宏斌，乃至他背后的孙建国，他们在清源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副秘书长，撼得动吗？
退缩的念头，如同幽暗的水草，只是一瞬间的缠绕，便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斩断。他想起了青峰镇，想起了大龙山上那些淳朴百姓拿到第一笔分红时绽放的笑脸，想起了陈国良书记“不忘初心”的殷切嘱托，也想起了白天那些上访老工人眼中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期望的眼神。他们的要求过分吗？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养老钱、看病钱，要一个迟到了十年的公道！如果连这样最基本、最朴素的正义都无法伸张，那他这个市委副秘书长，手中的权力又有何意义？他的初心又在何方？
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心底升起，驱散了短暂的犹豫和寒意。是的，风险巨大，前路莫测。但这不正是一名党员干部的职责所在吗？不就是“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最真实的考验吗？在青峰镇，他面对的是看得见的贫困和落后，用的是发展的方法去破解；在这里，在市委中枢，他可能要面对的是更隐蔽、更强大的阻力，需要用勇气、智慧和绝对的忠诚去斗争。
他想起了市委书记周明远。那位目光锐利、气场强大的班长，他大力推动改革，强调担当，他对一纺厂事件的迅速关注和严肃批示，是否也暗示着，他早已嗅到了这座城市肌体深处某些不健康的气息，正需要一把锋利而又能把握分寸的“手术刀”？自己会不会正是被他寄予某种期望的人选之一？
这个想法让唐建科的心跳加速了几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处理问题的副秘书长，他可能正站在一个更大棋局的关键节点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宽敞却略显空旷的办公室，掠过堆满文件的办公桌，最后落在书桌一角那个来自青峰镇孩子赠送的、憨态可掬的小木雕老虎上。在台灯光线下，小老虎的姿态充满了无畏的力量感。他走过去，拿起木雕，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冰凉的木质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不能退，也无路可退。这不仅是为了那些上访职工，也是为了维护这座城市的公平正义，为了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自身的信念。接下来的路，必须如履薄冰，却又必须坚定不移。需要更缜密的谋划，更隐蔽的调查，更精准的出击。要从看似铁板一块的壁垒中，找到最细微的裂缝。
他将小老虎轻轻放回原处，如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宣誓。然后，他再次走向窗边，双手撑在冰凉的窗框上，深深地望向夜空。城市的灯火太亮，看不见几颗星星，但他知道，星辰就在那里，亘古不变地运行着，见证着人间的沧桑正道。
他的目光越过璀璨却浮躁的城区灯火，试图望向那更深邃、更广阔的夜空。个人的得失、眼前的困难，在这浩瀚的星空下，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但他的内心，却因此而变得更加辽阔和坚定。他想起了古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诗句，想起了无数先行者为了理想和信念筚路蓝缕的征程。与那些相比，自己面临的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坚毅的弧度。这不再是迷茫时的自我激励，而是看清前路艰险后，做出的理性而勇敢的选择。
夜色更深了。唐建科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窗前又站立了片刻，让眼睛适应这黑暗，也让内心彻底平静下来。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寂静无声，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这脚步声，不再是一个初来乍到者的试探，而是一个明确了方向的战士的步伐。第二卷的故事，随着这坚定的脚步声，缓缓落下了帷幕。但唐建科知道，真正的风云，即将在第三卷的篇章中，汹涌展开。他仰望过星空， now, he is ready to conquer the storm. （现在，他已准备好征服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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