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狂潮仍在继续。推土机的履带碾过菜地的篱笆，发出木条断裂的脆响；挖掘机的巨臂将游戏区的秋千架连根拔起，铁链和木板在空中无助地摇晃、坠落。
烟尘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笼罩着这片曾经的乐土。孩子们的哭声已经嘶哑，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绝望的抽噎，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
李院长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员死死架住胳膊，老人枯瘦的身躯在他们手中如同风中残叶，挣扎显得徒劳而悲壮。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每一次砖墙倒塌的巨响，都仿佛直接砸在他的心口上。
他花白的头发在挣扎中彻底散乱，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昔日温和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家园被毁、濒临绝境的老人最原始的悲愤。
当他浑浊的视线，穿透弥漫的烟尘，落到不远处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马小淘身上时，一股更加剧烈的痛楚和怒火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看到那个他视若亲子的年轻人，像罪犯一样被反拧双臂，脸颊被粗暴地压在地上，身体因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却无法动弹分毫。
那双曾经充满朝气、如今却只剩下血红和绝望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幻灭的依赖。
“小淘……我的孩子……” 李院长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如同回光返照般涌遍全身。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声音沙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令人心悸的悲怆和决绝！架着他的两名工作人员猝不及防，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挣得一个趔趄，手上力道一松。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李院长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年迈雄狮，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挣脱了束缚！
他没有冲向任何一台正在作业的机械，也没有去拉扯那些拖拽孩子的队员，而是踉踉跄跄、却又目标明确地，朝着那群站在相对干净、远离尘嚣的空地上，正冷漠地观望着这场“清场作业”的指挥人员冲去——为首的那个，正是奥米茄集团的项目总监，陈致远！
陈致远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不是一场家园的毁灭，而只是一项需要高效完成的工程进度。他身边站着那位王主任和其他几名官员，几人低声交谈着，偶尔指指点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李院长冲到了他们面前，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陈致远能清晰地看到老人眼中燃烧的火焰和脸上纵横的泪痕与灰尘。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李院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致远的鼻尖，“你们这些强盗！刽子手！无法无天！这是家！是三十七个孩子的家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人性！！”
他的斥责如同惊雷，在机械的轰鸣声中炸开，让那片“指挥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陈致远微微蹙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老人惊扰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手帕轻轻掩了掩口鼻，仿佛要挡住老人身上带来的尘土和激动的气息。
“李院长，请你冷静一点。”王主任上前一步，试图用官方的口吻控制局面，“我们是在依法执行公务。你这样是妨碍公务，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李院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悲极反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你们跟我讲法律责任？！你们强占民地，毁人家园，欺凌妇孺，这就是你们的法？！你们的法，就是为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服务的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积压了数周的愤怒、委屈、无助和此刻亲眼目睹家园被毁的极致痛苦，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他不再讲道理，不再试图争辩程序，只是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滔天巨浪。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陈致远的胳膊，仿佛要把他拽到这片废墟前，让他亲眼看看他口中的“发展”带来了什么。
陈致远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他身边的助理和一名安保人员立刻上前，挡在了李院长面前。
“老人家，请你自重！”助理语气冰冷，带着警告意味。
那名安保人员则更直接，伸手用力推了李院长的肩膀一下，动作粗暴，带着驱赶的意味：“退后！别在这里闹事！”
这一推，力道并不算特别重，但对于一个年近七旬、情绪激动、体力早已透支的老人来说，却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院长被推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脚下被一块碎砖绊到，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他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在周围一片模糊的惊呼和机械持续的轰鸣声中，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从他的胸腔深处炸开！那感觉不像普通的疼痛，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挤压、撕扯，让他瞬间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迅速变得模糊、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脚步彻底虚浮，身体软软地、不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马小淘那双血红的、几乎要瞪裂的眼睛，看到那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无声的嘶吼……他看到那片他守护了一辈子、如今已化为断壁残垣的家园……
“呃……”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抽气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溢出。
紧接着，在周围人或惊愕、或冷漠、或依旧忙于“公务”的目光注视下，李院长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高大的身躯，曾经挺拔如松，如今却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雕像，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向后倾倒，最终“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尘埃。
他倒下了。
就在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家园的废墟之上。
就在他视若亲子的孩子被强行压制的地方。
就在那些冷漠的旁观者面前。
世界，在这一刻，对于李振国院长来说，彻底寂静了。只有那无法形容的心脏剧痛，成为了他意识中最后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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