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六年冬,寒风掠过武夷山嶙峋的峰峦,灌入福州城。靖南王府的残破屋檐下,尚之信 裹着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独自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零星飘落,甫一触地便化成湿冷的泥泞,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冰冷而粘稠,难以摆脱。
这里本是耿继茂 的王府,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两年前,当尚可喜、耿继茂 在广东兵败,一个战死,一个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尚之信带着父亲麾下仅存的万余残兵,乘船仓皇北遁,一路逃到这福建。朝廷(清廷)的旨意随后而至,命他“暂摄福建军务,戴罪图功”。暂摄,戴罪——这两个词像两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他的心。
“父王……”尚之信低声呢喃,眼中布满血丝。他想起父亲尚可喜临行前的嘱托:“吾儿,守住广东,便是守住我尚家基业。” 可如今,基业何在?广东丢了,父亲没了,曾经雄踞岭南的平南王府烟消云散,只剩他带着这些残兵败将,困守在这陌生的福建。
脚步声传来,是王府长史范文奎 和尚之信 的心腹副将齐国栋。两人脸色比天色更阴沉。
“王爷,”范文奎声音沙哑,递上一份册子,“各营点验完毕。现存兵马……实额一万二千三百余人,其中可战之兵,不足八千。战马仅余四百余匹,大半赢弱。火器……红夷大炮三门,子药不足;鸟铳、三眼铳合计千余杆,完好者不足三成。”
尚之信接过册子,指尖冰凉。曾几何时,平南王府麾下精兵数万,战船上百,雄视岭南。如今……
齐国栋接着禀报,语气沉重:“粮草……更堪忧。福州府库存粮,仅够全军食用月余。漳州、泉州 报称,去岁秋粮因战事耽搁收割,又遭海寇(指郑成功部)劫掠,入库不足往年三成。如今已是腊月,春荒在即,各州县皆言无粮可征。”
“朝廷的粮饷呢?”尚之信抱着一丝希望问。
范文奎苦笑:“王爷,兵部的回文……说是江西 战事吃紧,线国安 将军那边催饷甚急,漕运又为明逆水师 所扰,今冬粮饷……恐难如期解到。让咱们……就地筹措。”
“就地筹措?”尚之信猛地将册子摔在地上,声音因愤怒而尖利,“福建这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拿什么筹措?!耿继茂在时,尚且要靠广东接济,如今广东已失,陆路只有仙霞岭 一道连通浙江,山路险峻,车马难行,能运进多少粮食?海路?海路全在郑成功 那个海贼手里!”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发黑。福建的地理,简直就是绝地。西面,江西已落入明军之手。北面,唯有仙霞关、枫岭关 等险隘通往浙江,山路崎岖,运输极为困难,浙江也已经被明军占领。东、南两面,则是浩瀚大海,而制海权牢牢掌握在国姓爷郑成功手中。郑家的舰队如同幽灵,封锁了从福州 到漳州 的整条海岸,莫说粮船,连渔船出海都时常被掳掠。
“王爷息怒。”齐国栋低声道,“为今之计,唯有两条路。一是加紧催征本省钱粮,二是可令水师尝试小股船队,往北(指、江苏)或东(指台湾,时为荷兰占)购粮。”
“催征?”尚之信惨笑,“你去催催看!兴化、泉州 沿海,百姓逃散十之五六,田地荒芜。汀州、延平 山区,盗匪如毛,号称‘反清复明’者不知凡几,县令都不敢出城!加征?只怕粮未征到,民变先起!” 他深吸一口气,“至于水师……咱们还有几条能出海的大船?就算有,能冲破郑家的封锁?”
三人沉默。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正在这时,一名戈什哈匆匆跑来,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禀王爷!漳州 急报!昨夜,海澄 对岸石码镇 粮仓遭劫!守备王游击 战死,粮仓被焚,损失粮米约两千石!”
“什么?!”尚之信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两千石粮食,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在如今,简直是剜心之痛!“何人敢如此大胆?是郑逆主力登陆了?”
“不……不是。”戈什哈声音发颤,“据逃回兵丁说,来袭者衣衫褴褛,兵器杂乱,但人数众多,怕是……怕是沿海饥民,与……与小股海寇合流所为。他们高喊‘夺粮活命’,击溃守军后,搬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
“饥民……海寇……”尚之信踉跄后退,靠住冰冷的廊柱。完了,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粮尽,则民反;民反,则盗起;盗与海寇合流,则遍地烽烟。这福建,还能守吗?
“王爷!”又一名塘马飞驰而入,浑身泥泞,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朝廷急递!洪承畴洪 大人有手书至!”
尚之信一把夺过信。信是朝廷洪承畴 亲笔,语气还算客气,但内容却让尚之信的心沉入谷底,信中隐晦提醒,朝廷对广东之失已有不满,望他“振作精神,固守闽疆,以图后效”,否则……
“否则怎样?否则怎样!”尚之信将信撕得粉碎,咆哮道,“无粮无饷,让老子拿什么固守?拿什么后效?!难道让几万弟兄喝西北风,用拳头去砸郑成功的炮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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