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八年十一月末,滇西,永昌府。
金沙江的涛声裹挟着高原冬日的凛冽,昼夜不息地撞击着陡峭的江岸。永昌城西,背倚苍山的坡地上,一座座营寨如钢铁丛林般拔地而起,沟壑纵横,刁斗森严。赤色的“晋”字大纛与“平虏将军周”字帅旗在干冷的朔风中绷得笔直,猎猎作响,与对岸依稀可见的清军“屯”字旌旗隔江对峙,肃杀之气凝固了江面上的每一缕寒风。
中军大帐内,炭火在巨大的铜盆中熊熊燃烧,驱散着从门帘缝隙钻入的寒意。晋王李定国端坐于主位虎皮交椅之上,五年来困守滇省、重整旗鼓的艰辛与殚精竭虑,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岁月更深的沟壑,鬓发也染上了更多风霜。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沉静如深潭的目光下,蕴藏的是历经百战后淬炼出的、不屈不挠的火焰。他左侧坐着太子太保、提督云南军务的平虏将军周谌,这位昔日的禁军统领如今面容清癯,肤色因常年奔波于军旅而显得黝黑,眼神沉稳中带着特有的审慎与持重。右侧则是加少傅衔、仍总掌云南民政的黔国公沐天波,他身着打磨光亮的山文甲,眉宇间既有世镇云南的贵气,也难掩这五年来内外交困下的沉重忧思。下首,数位跟随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嫡系将领,以及几位应召而来的土司头人,皆屏息凝神,帐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吴三桂在川南日夜操演,旌旗不辍,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孙可望余部投靠了李国英,盘踞川东,名虽归附清廷,实则各据一方。”周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帐中回荡,他的手指有力地戳在铺开的简陋舆图上,指尖所落,正是扼守滇东门户的曲靖,“而眼前心腹之患,首推屯奇!此獠自永历十三年新败,龟缩曲靖、马龙一带,五年来看似蛰伏,实则舔舐伤口,加固城防,更凭借此地利,与川不清不楚。此钉不拔,我军东出无门,北防吴逆和李国英,则永昌、昆明,乃至整个滇西,皆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沐天波闻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接口道:“周将军所言,字字见血。只是,屯奇虽败,毕竟有清廷支持,拥兵据城,其部多为当年跟随他反复的亡命之徒,凶顽难制。曲靖城坚,兼有马龙为犄角,粮秣囤积必多。我军经五年生聚,招募训练,实力恢复,然兵力仍显单薄,尚需分兵戒备北面吴逆、川东李国英虎视,实难集结全力,行攻坚拔寨之役。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岁月,徒耗兵力粮饷,而吴三桂,李国英伺机而动,则大势危矣!”
一名满脸虬髯、左颊带疤的将领早已按捺不住,闻言抱拳,声音洪亮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国公爷!难道就任由这老贼卡在咱们的喉咙上,日夜喘息不得?这五年,咱们憋屈在永昌、昆明,骨头缝里都快要生锈了!再这么下去,不等吴三桂那狗贼打来,咱们自己怕先要困死、憋死了!”
李定国抬起右手,动作不大,帐中却瞬间鸦雀无声,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焦虑、或愤慨、或凝重、或期待的面孔,最终落回那张承载着云南山川与命运走向的舆图上,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千军万马中锤炼出的、令人心安的镇定:“曲靖,必须打。此战,不单为收复一城一地,更在于斩断吴三桂可能伸出来的触手,震慑内部那些首鼠两端之心,将我滇省抗清之力,拧成一股绳。”
他略作停顿,指尖重重敲在曲靖的位置,仿佛要将那颗钉子彻底敲碎:“孙可望余部与李国英,为何至今犹疑不定?无他,彼等见我大军困守滇西,外有吴逆重兵压境,内有屯奇如鲠在喉,觉得前途晦暗,故而暗存观望自保之念。若我等能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破屯奇,光复曲靖,则局面必将为之一新!”
他眼中精光迸射,语气陡然加重:“其一,可彻底斩断吴三桂自四川窥视、直插我腹地之利爪,将御敌前沿向东大大推进,战略回旋余地骤增,北面压力亦可稍缓。其二,可昭示内外,我大明王师仍有搏杀之力,大明旗号在滇根基未失!此胜若成,必能大振我久困之士气,大寒观望者之胆魄,至少令李国英之辈,不敢再蛇鼠两端。此乃破局之战,更是立威之战!”
“王爷明鉴!”那虬髯将领激动得脸色泛红,“末将请为先锋,必为王爷撕开曲靖城门!”
沐天波眉间忧色未散:“王爷战略,自是高明。然则,兵力实是捉襟见肘,强攻恐难速下……”
“兵力不足,是实情。”李定国颔首,手指开始在舆图上曲靖周边的山川河谷间移动,“故此战,不求全歼屯奇部众,但求速胜破城,贵在出奇制胜。本王之意,分兵而进,虚实相济,以正合,以奇胜。”他看向周瑞:“有劳周将军,率一支禁军,大张旗鼓,伴攻沾益,做出切断曲靖与马龙方向联络之势,迫使屯奇分兵,并严密戒备川东清军可能的异动。”又转向沐天波:“请黔国公坐镇此处,统领中军主力及各土司兵马,多置旌旗鼓号,广布疑兵,做出欲倾尽全力、强渡金沙江、正面猛攻曲靖之态,务必要将屯奇主力牢牢吸引于南岸江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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