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外的喧嚣,如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死寂,却比方才更令人心悸。
楚云辞缺席的消息像一记闷雷砸进江湖水面,起初还有人低语叹息:“少年英才,骤然染疾,可惜了。”可不过半日,快嘴张便带着他那副破锣嗓子冲上酒楼高台,手中挥舞着一卷油纸抄本,声如洪钟:
“诸位且听!昨夜子时,天机阁楚公子亲口梦呓——‘顾夜白是煞星,近者必死’!书童砚冰亲耳所闻,一字不差!”
人群哗然。
有人冷笑:“原来堂堂天机新秀,怕的是个背棺的?”
另一人立刻接话:“我表兄在钦天监当差,说那顾夜白命格带‘冥劫’,生来就是断龙脉、破风水的凶煞之体,寻常人沾边都要折寿!”
孩童们拍手唱起新编的俚谣:“玉面郎君怕黑风,一听棺响就尿床——咯咯咯!”
笑声刺耳,如针扎进楚府紧闭的大门。
而在城南戏棚深处,苏锦瑟正端坐于一盏昏黄油灯下,指尖轻轻拨动皮影线轴。
幕布上,一个白衣少年跪地焚符,火光映出他扭曲惊惧的脸——正是楚云辞每日晨起避煞的“秘行”。
她唇角微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恐惧从不需要真实,只需要被听见。”
她早知道,人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发现自己一直崇拜的东西,原来是假的。
而真相,往往藏在别人不愿细看的地方。
三日后,一辆绘有“辨伪明心”四字的马车缓缓驶入江南府。
车上挂着横幅,《玉面真容考》五个大字墨迹遒劲。
随行十余人皆披麻戴孝,状若民间义士,领头者正是断眉刘——昔日榜外第三,因不肯依附天机阁被除名,如今成了苏锦瑟手中最锋利的一把暗刃。
“今日我等巡讲天下,只为还江湖一个真字!”断眉刘立于高台,声震四野,“诸位请看——这是天机阁对外宣称楚云辞所持‘百年宗师剑’的原图!可那剑柄纹路、锻铁肌理,瞒得过世人,瞒不过铸剑之人!”
话音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匠人颤巍巍登台,手中捧着一把拆解至零件的铁剑。
“此剑……”老人声音沙哑,“用的是三年前新开的青阳铁矿,含硫偏高,易脆难久。所谓‘传承百年’?笑话!这剑出炉不过二十个月!”
台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怒吼。
“我们供奉的竟是个骗子?”
“我儿拜他为师,日日临摹他的剑诀图谱,结果佩剑都是假的?”
“烧了!把那神龛给我砸了!”
砖石飞溅中,一座供奉在茶馆角落的楚云辞木雕像轰然倒塌,香炉倾覆,灰烬漫天飞扬。
有人踩着残骸高喊:“我们拜的不是英雄,是纸糊的壳!”
消息传回天机阁时,已是深夜。
楚云辞蜷缩在房中,四周堆满焚烧后的纸屑,焦味弥漫。
案上诗稿、榜单贺帖、赞誉文章,尽数化为灰烬。
他双目赤红,手指颤抖地抓起最后一卷《少年宗师录》,正欲投入火盆,却被砚冰扑通一声跪拦。
“公子……小的只是传话……不敢造谣啊!”砚冰涕泪横流,“是快嘴张逼我说的!他说若不说,就要把我娘送去北境苦役营……”
“呵……”楚云辞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裂帛,“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开口的人吗?整个天机阁,谁不是传话的?谁不是演戏的?”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困兽终于看清牢笼的栅栏。
“他们选中我那天,就不需要楚云辞了。他们要的,是一个干净、俊朗、听话的招牌,一个能替他们稳住榜单名声的傀儡!”他嘶吼着,一把扯下身上象征荣耀的“天机袍”,狠狠摔在地上。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两个小字:丙七。
那是十年前,他被家族秘密送往天机阁时,脖子上挂的编号。
那时他还叫楚明远,是忠臣之后,因父直言进谏而遭贬黜。
后来,他改名换姓,被重塑成“天资卓绝”的楚云辞,一步步登上榜单,成为裴文渊手中的棋子。
如今,这枚铜牌是他唯一还记得自己是谁的证明。
“我不是假的……”他喃喃重复,声音破碎,“我不是……可他们把我变成假的了……”
窗外,月色惨白,照见他眼角滑落的一滴血泪。
而在天机阁最高处,裴文渊静坐于紫檀案前,手中握着最新快报,脸色阴沉如铁。
“快嘴张已查不到源头,巡讲团所携《玉面真容考》疑为苏家旧档复刻……极可能出自皇家舆情司遗卷。”
下属伏地不敢抬头。
裴文渊指节叩击桌面,一声重过一声。
有人在精准地切割天机阁的根基——不是用刀,而是用嘴,用纸,用千千万万人的信与疑。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就在刚才,风云录榜单竟自行更新……
他尚未下令惩戒,楚云辞的名字已从第八十位,骤降六十位,直坠榜尾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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