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子时将至。
昭水堡方向的风突然变了味。
原本带着山野清寒的夜气,此刻竟裹挟着铁锈般的腥气扑面而来,卷起沙石砸在脸上,生疼。
远处传来低沉的震颤,像是大地在梦中抽搐,又似有千军万马在地底奔腾——战马嘶鸣、断刃相击、铠甲碰撞,一声声,一重重,从地脉深处碾过耳膜。
小篾儿跌跌撞撞冲上山谷高台,手中灯笼几乎脱手:“小姐!地下怨念聚形了!它们……它们要破土而出!”
苏锦瑟猛地睁眼,指尖尚搭在那幅炭画之上。
她眸光一凝,望向南方——漆黑天际下,一道暗红裂痕正悄然浮现在云层底部,如血丝爬过眼白。
她没有犹豫,只轻轻吐出两字:“点灯。”
三百七十二盏灯笼同时燃起,映照着沉默的脸庞。
没有号令,没有喧哗,一行行提灯之人列队而行,穿过荒岭,重返那片被大火焚尽的故土——昭水堡废墟。
祠堂早已坍塌,唯余残垣断壁,焦木横陈。
可就在这片死寂之地,空气却像水波般扭曲,阴风盘旋不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布阵。”苏锦瑟声音清冷如霜。
百姓们依令而动,将三百盏灯笼按北斗之位排列,每一盏灯旁,都立着一块亲手书写的名字牌——“林十七”“陈五娘”“赵铁头”“孙守义”……墨迹歪斜,纸张粗劣,却是三百七十二条性命最后的印记。
她取出孤棺令。
那是一枚由陨铁与人骨灰熔铸而成的令牌,通体漆黑,唯有中央一道裂纹泛着幽蓝微光。
这是当年苏家掌管舆情司时,用于镇压“民怨过载”的秘器,也是唯一能沟通亡魂与人心的媒介。
如今,它在她掌心剧烈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苏锦瑟闭目,以意念探入。
刹那间,脑海中炸开无数画面——刀光劈落、城墙崩塌、亲族哀嚎、鲜血灌井……但她很快察觉不对。
这些怨念,并非暴戾嗜杀,而是滞留不前。
它们不愿离去,不是因为仇恨太深,而是——无人记得其名。
三百年前那一战,玄甲军死守昭水堡,全军覆没,朝廷事后抹去其功,反污为叛军余党。
尸骨无葬,名字无载,连墓碑都被捣毁。
他们成了真正的“无名者”,魂不得归,魄不得安。
“所以你们不肯走……”苏锦瑟睁开眼,声音微哑,“你们只是想被人记住。”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缓缓走出人群。
顾夜白。
他肩上的黑棺依旧沉重,但他已不再背负它前行。
他解下扁担,抽出藤条,在众人注视下,一寸寸编织成一只巴掌大小的棺架,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石片。
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全是这些年他一路行走江湖,从残碑断简、老人口述中一点点搜集而来。
“父亲说过,”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声,“葬的不是尸,是念。”
他将石片放入小棺,轻轻埋入阵眼,正对孤棺令。
“我带你们回家。”
话音落下,大地骤然一静。
紧接着,地面裂开一线幽光,自裂缝中升起数百道残影——皆身披残破玄甲,铠甲上锈迹斑斑,面容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燃烧着幽蓝火焰。
他们悬浮半空,无声无息,却齐齐朝顾夜白的方向微微俯首,似是在行最后一礼。
苏锦瑟深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已到。
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孤棺令上,瞬间化作一道血纹蔓延开来。
耳边忽然响起影婆临终前的传音:“真影承者,不镇魂,只照心。唤‘观影之眼’,需以众生记忆为引。”
她双手结印,孤棺令高举过顶。
“启——观影之眼!”
刹那间,天空如幕,光影浮现。
一位白发老兵拄拐上前,颤抖着讲述当年如何随主将死守东门,七日未退一步;一个稚童站在灯前,唱起新编的《昭水谣》:“铁衣埋雪三百年,犹闻鼓角动关山……”歌声稚嫩,却字字泣血;一名女子捧出祖传铁盔,跪地痛哭:“我祖父说,我们不是叛徒,我们是守城人啊……”
每一段记忆,都化作一道暖光升腾而起,渗入那些残魂体内。
蓝焰开始摇曳,渐渐泛出橙黄,哀嚎化作低吟,冰冷的眼火里,竟有了泪光般的波动。
残魂们缓缓转身,面向这片曾背叛他们的土地,面向这些终于愿意记住他们的人。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合掌,似在致谢,又似在告别。
然而,就在最后一道记忆融入魂体的瞬间——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却又无比沉重的“咔”。
像是锁链断裂。
又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存在,缓缓睁开了眼。
风停了,火静了,连时间都仿佛凝固。
苏锦瑟心头猛震,猛然抬头望向深渊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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