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细细密密地落在枫桥镇外。
新立的“人间记”戏台孤零零地矗立在田埂尽头,青石为基,茅草覆顶,简陋得不像个江湖传说该停驻的地方。
可它偏偏就在这儿了,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在泥泞中静默生根。
苏锦瑟站在屋前小院里,袖口挽至肘间,正低头摘着一篮嫩绿的芥菜。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她的发梢,她也不避。
顾夜白在院角扫地,黑棺依旧横卧墙边,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动作很轻,怕惊扰这难得的安宁。
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来历。
村里人只知这对男女租下了废弃多年的两间土屋,男的背棺,女的会些皮影手艺——据说曾在街头卖艺为生。
没人追问过往,江南水乡向来收留沉默之人。
可就在昨夜,当最后一缕守影血脉悄然沉入戏台地基时,天地之间有某种东西变了。
那不是雷霆万钧,也不是霞光冲天,只是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银线,自苏锦瑟指尖渗出,如呼吸般缓缓流入地下。
她脸色微白,扶住门框才没跌倒。
顾夜白立刻停下手中活计,一步跨到她身侧,却未开口问。
他知道她从不说破的事,往往最重。
而此刻,远在十里之外的牧童阿牛正牵着一头湿漉漉的老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他一路咒骂着突然翻脸的天气,忽然瞥见前方戏台石阶泛起微光。
他揉了揉眼。
墙上竟浮现出一幅剪影——是他昨日与弟弟争糖糕的画面!
弟弟踮脚偷拿,他一把抢过,两人扭作一团,连娘亲拎着扫帚追出来的模样都栩栩如生!
“哎哟!”阿牛惊得往后跳了一步,“鬼……鬼显灵了?”
他再定睛看去,光影已散,只剩雨水映着远处人家灯笼,在墙上晃出一圈圈红晕。
“嗐,是雨是灯是眼花。”他挠头嘟囔,牵牛匆匆离去,却不知自己口中这一句“像真的一样”,已被老茶客默默记下。
檐角猫奴是在傍晚赶到的。
她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上,手中紧攥一封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在村口远远望见那两间低矮的屋子,心头猛地一松,又骤然收紧。
她一路奔来,穿山越岭,只为亲耳听见一句“不必再战”。
可当她站到苏锦瑟面前,说出那句话时,声音还是抖了:“正源会聚众三千,打着‘重立真榜’旗号,七城皮影台被焚,百姓跪地哭嚎……他们说你是‘堕神’,蛊惑人心,毁武林正统,要替天行道。”
空气凝滞了一瞬。
灶火噼啪作响,锅里的粥正咕嘟冒泡。
苏锦瑟拿着木勺,一下一下搅着,动作平稳得像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话。
“我如今最怕的,不是有人要杀我。”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雨滴,“是有人还想把我供起来。”
猫奴怔住。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素衣布裙,袖口还沾着菜叶,眉宇间竟无半分锋芒。
可正是这个人,曾以一纸谣言掀翻三大世家,用一段皮影让天下为之泪下,将一个背棺人捧上神坛又亲手推下。
她操控过整个江湖的呼吸。
而现在,她只想煮好这一锅粥。
顾夜白默默伸出手,接过那封密信。
他没有看,只是轻轻一扯——纸张撕裂声清脆刺耳。
第二下,第三下,碎成片片雪絮。
他转身投入灶膛,火舌卷出,瞬间吞噬,不留痕迹。
猫奴望着跳跃的火焰,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本以为自己带来了风暴,可在这里,风暴不过是一阵风拂过晾衣绳上的粗布衫。
次日清晨,天光初露。
老茶客照例提笔,在竹片刻下一行小字:“三月初七,晴转雨,北巷苏娘子晒被,顾郎背棺扫院。”他写完吹了口气,浑然不觉自己笔尖流淌的琐碎日常,正是“影归田”的养料——那是苏家祖传的秘术:以凡人记忆为引,以世间真情为媒,让光影自行生长,无需操纵,亦无控制。
午后骤雨突至。
一声惊雷炸开,村民们纷纷躲进屋檐。
就在此时,戏台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灯火点燃,也不是幕布拉开,而是整座石台自行泛出柔和光芒。
紧接着,墙面上浮现出一幕画面——
昏黄油灯下,苏锦瑟咳嗽不止,肩头轻颤。
顾夜白手忙脚乱翻找药罐,打翻三个,才找出那一包止咳的陈皮。
他笨拙地倒水、吹凉,递过去时还不小心烫了手,眉头都没皱一下。
全场寂静。
随即,有人笑出了声:“原来神仙也会呛到!”
“你瞧他那样子,比我还不会照顾人咧!”
“可……怎么看着这么暖呢?”一个妇人低声说,眼眶竟有些发热。
更多村民围拢过来,孩子们拍手叫好,老人摇头感叹:“这才是日子啊。”
没有人知道,这是“影归田”的第一次觉醒——当世人不再追逐神话,当英雄甘愿归于尘土,那些被遗忘的温柔瞬间,反而成了最动人的传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