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揭榜之夜,像一场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枫桥镇连月来的沉寂。
火光熄了,纸灰飘散在风里,可那三十六盏孔明灯映出的画面,却如烙印般刻进每一个人的眼底、心里。
那一夜之后,流言四起,街巷如沸。
有人说那是妖法——皮影戏娘子勾结阴魂,以血祭引幻象惑众;也有人彻夜不眠,在城门口排起长队,只为说一句:“我认得他,他救过我。”
茶楼酒肆间,话题再难绕开那个名字。
起初是窃窃私语,后来成了争执,再后来,竟有老者拄拐登台,颤声讲述:“去年大水冲垮堤坝,是我亲眼见他背着棺材跳进漩涡,用脊梁顶住缺口,撑到援兵来……你说他是魔?那你告诉我,这世上的神,可曾下凡沾泥?”
苏锦瑟藏身于人群之外,一袭粗布裙衫,发髻松散,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卖菜妇人。
她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听着那些声音由零星汇聚成河,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不是笑,是刀锋出鞘前的轻颤。
她没再多做一步。
她知道,真正的舆论,从来不是靠编造,而是让真相自己长出脚,走到光下去。
当夜,她唤来风鹞儿——那个自幼被她从死人堆里捡回、能驭风线走檐飞梭的孤女。
“去城门,挂幡。”她只说了四个字。
第二日清晨,一面宽达三丈的素白长幡已高悬于城门之上,随晨风猎猎翻飞。
幡面无字,唯有一圈暗金绣边,宛如初升的日轮。
风鹞儿立于城楼,清声宣告:“凡愿为顾夜白作证者,名入‘百人证言幡’,一字一针,永载此城。”
起初无人敢动。
直到第一个樵夫走上前,报上姓名。
织布婶低头穿针,指尖微抖,却稳稳落下一针。
“张大山,七月初三,他替我背母下山求医。”
第二人接踵而至。
“李阿婆,腊月十四,他劈柴送炭,雪夜叩门不留名。”
第三、第四……第五十人……
人们开始奔跑着赶来,带着哭腔,带着怒意,带着压抑太久的良知。
有人甚至抱着孩子,指着幡说:“记住这个名字,将来若有人骂他,你就说——你爹是你娘是你全家的命换来的!”
第三日拂晓,幡面已满。
可织布婶没有收针。
她剪断最后一缕白线,抬头望向人群,沙哑开口:“我来续,用金线。”
她说得平静,却像一道惊雷滚过长街。
金线绣名,意味着这不是记录,是供奉。
是百姓把一个被万人唾骂的“魔头”,亲手抬上了神位。
而这一切发生之时,顾夜白依旧沉默如旧。
他每日清晨背棺上山,扫墓、焚香、磕头。
坟前杂草割尽,碑石擦拭如新。
归来途中,顺手劈好整垛柴火,放在村口几户孤寡门前。
有孩童朝他扔石子,嘴里喊着“吃人心的妖怪”。
他只是微微低头,避开额角,脚步未停。
待那孩子跑远,他却折返,捡起对方掉落的木屐,轻轻放在门槛上,又退开三步,确认不会惊扰,才悄然离去。
他不辩,不怒,不看。
仿佛世上所有的污名与荣耀,都不过是掠过棺木的风。
可有人看得懂这份沉默。
文童阿砚,墨砚生座下最得意的文童,被派来彻查“光影之谜”。
他潜伏茶楼十余日,听遍百人讲述,发现一个诡异规律——唯有真心诉说善行之人,墙影才会浮现;一旦掺假,墙面便如死水,毫无波澜。
他不信,于是设局。
那一日,他在众人面前冷笑开口:“别信他!我亲眼见顾夜白偷了王婆家的鸡,炖了一锅汤,还笑着说是积德!”
话音落下,墙面漆黑一片,连一丝光影都未泛起。
人群静了片刻,随即哄笑:“你骗鬼呢?墙都不认你这话!”
阿砚脸色发白,冷汗滑落。
他咬牙,忽然跪地,嘶声喊出真相:“鸡……是我偷的!我怕挨打,就嫁祸于他!是他替我赔了钱,一声没吭!”
刹那间,墙面光影重现——
树影斑驳,少年缩在枝杈间偷鸡,顾夜白路过,看见,默然上前,掏出铜板递给气急败坏的王婆,转身离去,衣角染泥,背影寥落。
阿砚浑身颤抖,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从小被墨砚生收养,教的是“笔定忠奸,文判生死”,教的是“人心如纸,任我书写”。
可今日他才明白——
有些光,不是笔墨能掩;
有些真,不是权势能改。
原来人心自有光照,照得见伪善,也照得见沉默的慈悲。
消息传回文会总阁时,墨砚生正在焚香静坐。
他听完汇报,指尖一颤,香灰落地。
“荒谬!”他猛地起身,召集门徒,“所谓‘真’,不过是另一种更精致的谎言!你们看,她不用刀,不用毒,却用光影蛊惑人心,比当年苏家操控风云录更甚!这才是真正的妖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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