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城南废墟已聚满了人。
焦土之上,一座无顶高台拔地而起,木料未上漆,棱角锋利如刀削,仿佛从大地深处刺出的一根骨。
三十六盏素纸灯笼悬于梁下,随风轻晃,灯身空荡,内壁却贴着一张张泛黄的姓名帖——皆是《愿力录》中被“净魂祭品”之名抹去的亡者真名。
百姓围在台外,交头接耳,眼神闪烁。
有人攥紧了袖中的残信,有人死死盯着某个名字,嘴唇哆嗦却不敢上前。
这不是葬礼,却比葬礼更沉。
苏锦瑟一袭素衣立于台心,发未绾,钗不戴,唯有左耳侧三缕玉丝隐现微光,如活蛇般游走于空气之中。
她抬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戳进人心:
“今日不斩人,只还名。”
人群一静。
“谁若认领亲故,可上前点亮一灯。灯燃,则名归;灯灭,再无人替他们说话。”
话音落,无人动。
风吹过断墙,卷起灰烬,像一场迟来十年的雪。
就在这凝滞的沉默里,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走出人群。
是那个抱着拨浪鼓的老妪。
她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怀里仍紧紧抱着那只裂鼓。
她一步步走上高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在所有人注视下,她颤抖的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支残烛、一根火折。
嗤——
火光乍起。
她将灯火送入第一盏灯笼,轻声念出那个名字:“我儿……李青山。”
烛焰跳动,映亮了纸上墨迹。
那一瞬,仿佛有风自地下升起,拂过老妪白发,也拂过台下千百双眼睛。
第二盏灯,是位书生模样的青年点燃的。
他跪在台前,泪流满面:“家姐柳含章,三年前失踪,家中只道她投河……原来她是被炼成了‘招魂引’……”
第三盏,是一位盲眼妇人,由邻人搀扶而来。
她指尖抚过灯笼上的名字,忽然仰头痛哭:“阿弟!你说要去考功名,怎么就没了?娘临终前还在喊你小名啊……”
一盏接一盏,火光次第亮起。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来是压抑多年的奔涌。
有人哭着点燃,有人笑着流泪,有人扑倒在台下叩首不止。
三十六盏灯,竟无一落空。
夜幕尚未降临,这方废墟却已星河落地。
光,不再是权贵手中的玩物,不再是榜单上的装饰,而是从百姓手中重新夺回的尊严。
远处阁楼之上,九幽夫人凭栏而立。
面纱轻扬,遮不住她指节发白的手。
她望着那片燎原之火,嗓音冷得像冰渣刮过铁器:“你以为放几盏灯就能赎罪?这些人活过来,只会再被世界踩进泥里!他们的名字回来了,可饭呢?药呢?命呢?你给得起吗?”
苏锦瑟缓缓抬头,目光穿透人群,直抵那抹孤影。
“那你呢?”她反问,声如细刃,“你母亲被烧死那天,是不是也有人说‘她活该’?说她练邪术、通阴魂,该焚以净世?”
九幽夫人猛然一震,身形微晃。
风忽止,纱巾轻颤。
回音娘站在高台角落,双手贴地,感知如蛛网铺开。
她闭目低语:“她的双生丝……不对,是心绪丝,在发抖。她在怕……怕被真正看见。”
苏锦瑟不再看她,转身从袖中取出一面古铜镜。
镜背刻纹斑驳,依稀可见守影族古训:“影非邪,乃民痛所凝。”字迹深嵌,似以血为墨,以恨为刀。
她将镜面缓缓抬起,对准阁楼方向。
“你说你在救弱者?”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如锤,“可你给他们的不是尊严,是新的枷锁。你让他们相信,只有卖掉记忆、献出骨血、典当生死,才能换一口喘息——这和当年烧死你娘的人,有什么不同?”
话音落下,奇异之事发生了。
镜中本应映出九幽夫人的身影,却骤然扭曲,浮现出一幅陈旧画面——
一间茅屋烈焰冲天,一个小女孩蜷缩墙角,满脸泪痕,死死咬住手臂不敢出声。
火光中,母亲推开她,嘶喊着“快跑”,随即被冲进来的黑衣人拖出屋外。
围观人群站在火场之外,冷漠旁观,脸上戴着的,竟是如今影市买家惯用的鎏金面具!
那些面具,此刻正挂在镜中每一张脸上,狞笑如一。
“你不是在拯救他们。”苏锦瑟声音更轻,却更锐,“你是在重复那一夜。只不过,现在点火的人,换成了你。”
九幽夫人踉跄后退一步,脚跟撞上栏杆,发出一声闷响。
风掀纱巾,滑落一角——
露出半张脸。
右颊至耳际,皮肉焦枯如树瘤,新肉与旧伤纠缠成一片狰狞图腾。
那是火焰留下的印记,也是她从未愈合的耻辱。
她喉咙滚动,终于嘶声道:“至少我给了他们选择!”
苏锦瑟静静望着她,眸光如渊。
她摇头。
九幽夫人跪在阁楼边缘,黑袍塌陷如枯叶,银线寸寸断裂,散落于风中,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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