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浮在瓦檐底下,湿漉漉地贴着青砖爬行。
院角那株老榆树垂着薄霜,枝头偶有露珠坠下,“嗒”一声,砸在泥地上,裂开一小片深色。
昭影赤脚踩在微凉的石阶上,小手捧着昨夜编好的麦环——两枚,一大一小,麦秆青韧,环形饱满,还带着她指尖的温热与晨露的微腥。
她踮脚把它搁在窗台最亮的地方,想让日头慢慢烘干,好戴给爹看。
可不过半炷香工夫,她再跑回来,心就猛地一沉。
麦环软了。
不是晒蔫,是泡胀了。
露水不知何时沁透窗棂缝隙,在麦秆上凝成细密水珠,又悄然渗入纤维深处。
那原本挺括的环形松垮下来,像被抽去筋骨,歪斜着塌在粗陶碟里,麦节微微绽开,仿佛一张将哭未哭的小嘴。
她蹲下去,用拇指小心按压环身,想把它扶正。
可一碰,麦秆就打滑,一捏,便簌簌掉屑。
她咬住下唇,眼眶倏地红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散这清晨最后一丝静气:“爹说……这是我们的‘风云录’……可它要散了。”
话音未落,一只宽厚的手已覆上她后颈,掌心粗粝,却稳得惊人。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
他没说话,只俯身,指尖拂过麦环边缘——不运内力,不催真气,甚至没用一丝巧劲。
他只是轻轻拾起它,托在掌心,像托着一只刚破壳、尚不能飞的雏鸟。
他转身走向灶膛边,舀出一勺昨夜未尽的冷灶灰,又从墙根挖来一小捧润土,蹲在院角老槐树影下,开始和泥。
泥不稀,灰不燥,他十指翻动,动作缓慢却极准,三捏两塑,便垒起一座巴掌高的小龛——四壁齐整,顶呈微弧,龛口朝东,正迎初升的日光。
他将麦环嵌入龛中,麦秆凹陷处恰与泥壁咬合,松而不坠,斜而不倒。
“真正的名,”他声音低而沉,像犁铧划过冻土的第一道痕,“不在榜单上,也不在环里,而在人心里。”
风忽掠过树梢,卷起几缕灰末,飘进龛中,落在麦环裂口边缘,竟如天然填缝,无声弥合。
昭影怔怔望着,忘了眨眼。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夜粥郎站在门槛外,灰布衣襟沾着晨雾,双瓮已卸在门边青石上,碗沿豁口朝天,釉色斑驳,却洗得透亮。
他没进院,只静静看着那座新砌的土龛,看着龛中那枚将散未散的麦环。
良久,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截梅枝。
不是新折的,是晒透的陈枝,皮色褐中泛青,虬结处刻着细密刀痕——那是苏锦瑟当年教他辨药时,用指甲一遍遍刮出来的“脉纹记号”。
枝头竟还存着两朵残梅,花瓣干薄如纸,却未褪色,粉白里透着一点将熄未熄的胭脂红。
他弯腰,将梅枝插在土龛右侧,枝干斜倚,恰好为麦环投下一小片阴影。
风又起。
极轻,极缓。
一朵残梅应声而落,不偏不倚,正盖住麦环那道细微裂口——花瓣柔软,边缘微卷,像一枚盖下的印,不灼人,不耀目,却比朱砂更重,比玉玺更真。
昭影仰起脸,鼻尖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却忽然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那瓣梅落在麦环上的一瞬,土龛边缘的湿泥里,竟悄悄渗出一点极淡的青痕——不是水渍,不是霉斑,是某种极微的、近乎活物的脉动,顺着麦秆纤维,缓缓爬向环心。
像一颗种子,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攥紧衣角,小脚往院门外挪了半步,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远处——田埂尽头,新犁的褐土在晨光下泛着湿润光泽,犁沟首尾相衔,静静环抱整片麦田。
那里,昨夜父亲收犁时,犁铧斜倚肩头,铁刃映着余晖,幽光微凛,却再无半分杀气。
她忽然想起昨夜灯影下,娘的皮影在幕布上腾挪翻飞,素手拨弦,声如裂帛:“诸位且看——这傀儡,原是活的。”
麦环是死的,可人心记得它;梅枝是枯的,可风记得它落下的角度;犁沟是空的,可土地记得每一道深浅。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还沾着一点灶灰,一点泥屑,一点未干的露水。
她忽然松开手,任那点湿意在晨光里慢慢蒸腾。
风拂过土龛,拂过梅枝,拂过麦环上那瓣将坠未坠的花。
而她的脚尖,已悄然转向院门方向。
昭影跑出去时,赤脚踩碎了三片薄霜。
她不是奔向麦田,而是扑向田埂尽头那架斜倚在土坡上的旧犁——昨夜父亲收工后未及归院,犁铧还半埋在褐土里,木辕被露水浸得发暗,一道新裂口蜿蜒在扶手弯处,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她蹲下,小手抠进木缝,一掰、一撬、一拗——“咔”一声脆响,半截断辕应声而落。
木茬新鲜,泛着微黄脂光,断面毛糙却结实。
她又折返两趟,捡来三根散落的犁齿榫木、一根被风雨磨圆了棱角的横档残片,全塞进怀里,鼓鼓囊囊像揣着几枚沉甸甸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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