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茶楼二层,烛火低垂,灯芯噼啪一爆,溅出星点微芒。
苏锦瑟没剪灯花。
她指尖悬在半寸之上,任那一点灼热逼近皮肤,却纹丝不动——仿佛烫的不是手,是十年前承天门下宣读“谋逆诏”的朱砂笔尖。
蜡炉余温尚存,暗红蜂胶皮软如初凝的血,在桐木偶身背面缓缓贴合。
她左手持镊,右手执细毫,蘸的是掺了槐汁与夜露的银灰墨——不是写,是“养”。
墨须沉三息,等蜂胶微收、皮面将固未固之际,才以极轻之力,沿偶身脊线勾出第一道隐痕:谢珩抚琴的袖口褶皱。
第二道,是琴弦绷直的弧度;第三道……是袖中半掩的左手,正悄然松开一枚铜印。
正面,是谢珩俯首认罪之姿,眉目低垂,指节松懈,琴案上落着半片枯槐叶——与承天门箭楼飘下的那片,同脉同纹。
背面,才是刀。
三百七十二字密函,被她拆成七段,藏于七处衣褶阴影里:琴轸凹陷处、袖缘卷曲角、腰带垂坠结、甚至发髻微散的碎发间隙……每一处,皆需特定角度、特定光线下,借蜂胶蜡膜遇热微融之机,方能浮出银灰墨迹。
而触发之法,只有一样——明日朱雀门初阳穿堂而入,照上屏风三刻,蜡温升至三十七度整,墨自醒。
她吹熄蜡炉最后一簇火苗,屋内骤然一暗。
窗外,更鼓三响,亥时末。
她起身,将皮影裹进一方靛蓝绸布,布角绣着半枚残缺“苏”字——左三右七,三针藏墨,七线引光。
这不是信物,是钩子。
勾住那些曾替苏家誊过账、抄过册、磨过墨的老匠人的眼睛;勾住那些今夜值守、明晨阅卷、后日提笔定榜的纂修郎的旧忆。
她推开窗。
风灌进来,带着铁锈与麦香混杂的气息——那是顾夜白刚走过的路。
她知道他已出地窖,也知他必会留痕。
不是莽撞,是布饵。
三处脚印,三枚乳牙,牙尖朝北,根部微斜——正是开锁簪断后余下的三截残簪。
听雪楼的人见了,不会信那是真线索,只会疑:谁敢用断簪设局?
谁又敢在追杀途中,把杀器当路标插在地上?
疑则滞,滞则乱,乱则彼此掣肘。
她甚至猜得到,领头的鹰扬死士会在第二处脚印前停步,拔出腰间短刃,刮开牙根残留的蜜蜡碎屑,凑近鼻端一嗅……然后脸色骤变,低声喝令:“撤!是‘双生蛊’饵粉——沾者三日内失语忘形,不可触!”
她唇角微扬,极淡,极冷。
转身取来一只青漆戏箱——专供“风云录新秀展演”所用,箱角钉着总署铜牌,封条盖着朱砂“壬”字印。
昨夜,她已亲手将这具皮影塞进箱底夹层,压在三叠《破狱图》旧稿之下。
而送箱的采办官,正坐在楼下雅座,面前一盏“雪顶松萝”,杯底沉着半粒苏家秘制安神丸——不致昏,只教人记性发飘,回头想不起箱中多了一影、少了一物。
她提起笔,在戏单末尾添一行小字:“戌时三刻,朱雀门东廊,候演《谢罪图》一折。”
字迹清瘦,力透纸背。
不是预告,是请柬。
发给所有看见它的人——尤其是,那个今夜必定亲临总署、查验“毒水地窖是否焚毁”的谢珩。
此时,城西巷口。
顾夜白肩上空棺轻如无物,棺木未封,内壁衬着一层薄薄麦秸——是他从地窖取出黄麻册后,顺手铺就的。
麦秸干燥,却渗着一丝极淡的龙鳞汁气,随他脚步起伏,在青石板上拖出三道若隐若现的浅痕。
第一处,长宁坊口。
他驻足,解下腰间最后一枚乳牙簪残段,插进砖缝,牙尖朝北,正对听雪楼飞檐。
第二处,永济桥下。
他抬脚踏碎一盏残灯,灯油泼地,映出他靴底沾着的三粒麦穗——其中一粒,腹中刻字尚未被踩平:“癸亥冬,苏氏金印”。
第三处,最险。
他竟在巡夜队必经的鼓楼暗影里,蹲身,以指为刀,在青砖上划出一道浅痕——不是字,不是图,是一道歪斜的锁孔轮廓,大小、深浅、边缘磨损的弧度,与地窖主棺那枚锈匙孔,分毫不差。
做完,他起身,负棺前行,再未回头。
身后,三条街巷静得异常。
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却卷不动地上那三枚乳牙——它们像三颗钉进江湖命门的楔子,无声,却正在发烫。
而此刻,城南义庄外,一株老槐树影浓得化不开。
树根盘错处,浮土微松。
一只枯瘦的手,正缓缓探入——五指残缺,左腿裤管空荡,腕上三道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陈年麦浆烙下的褐痕。
他没挖。
只是将掌心,轻轻按在那片松土之上。
掌纹与土纹相贴,仿佛十年之前,也曾这样,按在苏家赈粮簿的某一页上。
城南义庄,夜气如墨,沉得能拧出铁腥。
周砚伏在槐树根盘的阴影里,左腿空荡的裤管被夜风灌满,像一截枯死的蛇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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