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兴元年四月十二,淮安,漕运总督衙门后花园。
夜已深,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前堂传来,夹杂着女子娇笑和男人粗豪的劝酒声。后园水榭中,却只有一灯如豆,映着两张神色迥异的脸。
高杰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醉眼惺忪,手里把玩着一对鸽卵大小、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的东珠。他对面,灰鸢一身青衫,作士人打扮,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灯下亮得慑人。
“沈先生,”高杰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喷出,“你家……呃,华王,倒是大方。这珠子,成色极品,怕是宫里的货色吧?还有那五千两……呃,通兑的银票。说吧,想要俺老高做啥?打李闯?还是揍鞑子?”
灰鸢微微一笑,执壶为高杰斟满酒:“高总镇快人快语。在下奉我王之命,别无他求,只求总镇……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三个月即可。”
“按兵不动?”高杰眯起眼,醉意似乎消散了些,“马督师可是连下七道檄文,催俺北上‘剿贼’、‘抚逆’呢。”他特意加重了“抚逆”二字,意指陈伍。
“马士英要的,是地盘,是功劳,是向南京朝廷表忠心。”灰鸢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可这地盘,打下来是谁的?功劳,最后记在谁头上?总镇心里清楚。如今北上,前有华军,后有顺军,左是长江天险已失,右是我靖海水师,纵使得些小利,损兵折将,值得么?”
高杰不说话,只是摸着那对东珠。
灰鸢继续道:“若总镇按兵不动,这三个月内,无论西线北线战事如何,我王另有厚报——盐引五万,硝石千担。此外,”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我王有言,若将来事有可为,江南膏腴之地,未尝不可与总镇共分之。总镇拥兵数万,雄踞淮上,何必为人作嫁,看马士英脸色?”
高杰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掩饰,哈哈一笑,将东珠揣入怀中:“沈先生会说话!俺老高是个粗人,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回去告诉华王,俺这淮安,三个月内,保证风平浪静!来来,喝酒!”
同一夜,扬州,总兵府。
比起高杰的粗豪,黄得功显得阴沉许多。他盯着桌上那十名身着轻纱、曼妙起舞的苏杭佳丽,又看看旁边一口打开的箱子,里面是黄澄澄的金锭。舞女是他爱的,金子是他要的,但这“按兵不动”的代价……
“黄闯子”的外号不是白叫的,他贪,但也狠,更在乎实际利益和名声。
“沈先生,”黄得功嗓音沙哑,“按兵不动,简单。可马瑶草马那边,还有朝廷那边,俺如何交代?再说,那陈伍……当真能顶住李闯和鞑子?若是顶不住,俺岂不是竹篮打水?”
灰鸢从容道:“总镇威震江北,何须向马士英交代?朝廷?南京那位,自身尚且难保。至于我王能否顶住……”她笑了笑,“总镇可见过,草创立国,便三面开战,犹自岿然不动者?永平、宁远,如今可还在华国手中。此非侥幸,乃实力也。总镇此时雪中送炭,岂不强过将来锦上添花?我王承诺,只要总镇不北上,除方才礼单,另奉上军粮两万石,精铁五万斤。若我王侥幸得存,总镇便是从龙功臣,封侯拜将,指日可待。若事不谐……总镇并无损失,这些黄白之物、美人粮铁,总是实在的。”
黄得功盯着灰鸢,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虚实。良久,他猛地一拍桌子:“好!俺就信你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内,俺的兵,不出扬州一步!”
接下来数日,灰鸢如法炮制。对贪鄙短视的刘良佐、刘泽清,许以重利,挑起他们与马士英及其他镇将的矛盾,使其互相猜忌,逡巡不前。对南京朝廷,则通过贿赂太监、买通言官,散布“华国愿奉正朔,共抗流寇”的言论,并隐隐透露“若逼反华国,其势必投鞑虏”的威胁,使朝廷主战派投鼠忌器。
金钱开路,美女惑心,巧言挑拨,威逼利诱……灰鸢将权谋、谍战、贿赂之术用到极致。一条用黄金、谎言和阴谋铺就的“和平之路”,在淮河两岸悄然展开。
四月十五,夜深。灰鸢秘密落脚的小院。
烛光下,正在书写密报。窗外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声。他眼神一凛,迅速吹灭蜡烛,闪到窗边。
“谁?”
“北地故人,求见‘灰雀’。”窗外传来低沉的声音,用的是察事司内部暗语。
灰鸢轻轻打开一条窗缝。月光下,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低声道:“急报。刘宗敏主力已至永平,日夜猛攻。陈永福将军报,最多再守十日。北线,阿巴泰猛攻宁远,赵总兵压力极大,伤亡惨重。主上问,南线可能确保无虞?需多少时日?”
灰鸢沉默片刻,低声道:“高、黄、二刘,已暂时稳住。然此皆豺狼,不可久恃。最多两月,两月后,若西、北战局无转机,彼等必反噬。回复主上,南线,灰鸢以性命担保,两月内,绝不生变。两月后……恐需早做打算。”
“明白。”樵夫点头,身影悄无声息融入黑暗。
灰鸢关好窗,重新点亮蜡烛。跳动的火苗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两月,这是他用尽手段,为大华国争取来的,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代价是海量的金钱、珍宝,以及无法估量的人情与隐患。
他提笔,在密报最后添上一行小字:“四镇之心,首鼠两端,重利可诱,然不可恃。两月之期,如履薄冰。请主上速决西、北之战,迟则生变。”
写罢,他用火漆封好,唤来信鸽。望着信鸽扑棱棱飞入漆黑的夜空,飞向北方,灰鸢静静站立良久。
南方的风,暂时被黄金和谎言堵住了。但能堵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山海关那个男人,必须在两个月内,创造奇迹。
否则,这一切脆弱的平衡,都将瞬间崩塌,化为吞噬大华的滔天巨浪。
而她,已做好了与这浪涛,一同覆灭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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